看他终于变了脸色,不再是方才假装听不懂她说什么的模样,傅离离松了口气。
她温和说道:“不用担心,我刚进天音书院不久,和教你的陈教习认识,并非是受人指使来试探你。万言阁查清了当年的事,会转告给严尚书,他也很快会知道。”
严慎这才想起来,之前确实看到陈教习和她相熟的样子,而且她还对他施过援手,实在不该怀疑她。
他默了默,“父亲他……也早就猜到了。”
“所以你让严夫人有机会一次次地接近你,是想知道,你父亲到底会怎么选?”傅离离问。
一边是丧子又家世深厚的正房夫人,一边是来历不明的庶长子,严尚书既然能托万言阁查当年的事,来掌握住确凿的证据,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选了严慎。
傅离离看着面前的小少年捂住脸,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带着一丝痛楚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我不明白,为何无论我做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诉我亲身母亲的下落?”
“曾经的我,救不了弟弟,也保护不了自己,可现在我每天习武,也听他的话没离开过书院半步,不用再怕任何人来害我,这些还不够吗?”
“既然跟他夫人相比,我这个儿子更重要,为什么他却从不曾提起我的母亲,不准我问,更不准我去找!”
少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把憋了许久的惊疑不解和苦闷伤痛,都宣泄了出来。
傅离离伸出手,慢慢拍着他的肩膀,安静地听他说着。
过了好一会儿,小少年终于平静下来,他擦了擦眼泪,觉得有些丢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在才只见过一次的人面前哭。
也许是因为她刚刚为了帮他而受伤,又熟悉万言阁吧。
见他想离开,傅离离在背后叫住他:“等等,给你看样东西。”
严慎默默转过身,看她在周围找了会儿,跑到一边很费劲地搬了个大石头过来。
他不知她想干嘛,但也没问,然后就见她忽然用力一抛,大石头“咚”的一声砸进池塘水中,激起好大的浪花后,飞快地沉入了水底。
“看到了吗?”她问。
他不明所以,见她蹲下来在旁边捡了几个小一点的石块,再次扔进池塘,激起的浪花小了,沉底的速度也慢了些。
她又问:“看到了吗?”
严慎忍不住开口道:“你是想学精卫填海?”
……还挺幽默。
傅离离一脸黑线地走到他面前,在他衣服上轻捏住一根小小的羽毛,将它取了下来,应该是刚才混乱中粘上的。
“看仔细了啊。”
她交待了一声,拿着它站到池塘边,往空中一挥,再不断呼气吹着它去往池中。
严慎好奇地走近,看到羽毛飘飘荡荡地随风起落,终于落到了水面之上。
又轻又柔的羽毛微微弯曲着弧度,与水面接触的底部那儿虽被水染湿了一点,但却稳稳当当,没有沉入水底,反而被风吹得越来越远。
霞光映照着水面,那片羽毛反射出微弱的柔光,正静默看着它的严慎,好像也被这抹光点亮。
他听到傅离离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也许我举的例子不太恰当,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想有能力保护别人,或是想变得更强,不仅仅只靠习武。”
“接受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放下过去的自我憎恶,鼓起勇气直面痛苦……这些更有力量,也更坚韧。”
傅离离转头,温柔地看向他两条手臂上的可怖烧伤:“心里若是装太多太满的事,就像那些石头,它们会拖着你溺毙在过往的记忆里的。放过自己好吗?当年,你已经尽力了。”
他眼眶渐渐红透,却再没遮掩,一直深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所有自责悔恨,也都暴露在阳光下。
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憎恨自己为何那么弱小,为什么没能救出他的幼弟!
想问出亲生母亲的下落,是他的意愿,可在和严夫人一次次暗地里的过招中,他最常想的其实是,如果哪天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你做得很好了。”傅离离轻拍着他的肩,“真的,不是谁都能做到以德报怨,你能理解严夫人自食其果后的痛苦,是个有悲悯之心的好孩子。”
“所以,也饶恕你自己吧。”
严慎忍住眼泪,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书院里的其他人,都觉得他要么是为了讨好主母,要么就是个疯子,只有面前这位新来的教习,是唯二能看出他自毁行为有潜藏原因的人。
若是父亲也能像她一样,事事都和他说清楚明白,该有多好。
看小少年沉默着没说话,傅离离笑了笑,说道:“有很多事我还不懂,比如你父亲瞒着你的理由,刚才有一点你说得对,不了解的事旁人不该置喙。”
“如果觉得我说的有哪里让你不舒服,请别在意,我只是希望你不会执念太深。”
严夫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相信小少年这么聪明,终究能想明白的。
她转身准备离开,让他能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