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怎么就起来了，快躺着。”

李迢提着从湖边取来的水，回到暂时栖身之处时，正看见顾时手撑着站起，抬眼向她的方向看来。她忙忙把水袋放下，又把人按回去，拨开衣襟看向伤口，见没再渗出血，方才松了口气。

顾时顺从地随着她的力道靠回去，仍凝视着她：“我醒来时，见你不在……”

“我去取水了，”李迢说，一面把布巾浸湿，轻轻擦过他额间，“没事的，我们已经进了辽国很远，金辽这两年关系越来越紧绷，他们要追过来也得先斟酌斟酌。”

“你就放心休息罢，七郎。”她说。

听到这个称呼，顾时眼睫很轻地一动，耳尖慢慢红了。李迢好笑地看他：“你门中长辈不都是这么叫你的么？”

梅家在江湖门派之前还是一个家族，梅如故在族中那一辈排行十六，所以也叫她梅十六娘。但剑扫更多是吸收弟子，没有什么宗族，若弟子的下一辈仍拜入剑扫，便会有一个入门的顺序，顾时是这一辈第七位入门，当年在通城，任绍就是叫他七郎。

“不一样。”他短促地应了一句，便不肯再多说了，只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来，除却初见那一次，这是李迢第一次见他受伤。伤虽不重，但起了点低烧，许是病中总叫人脆弱罢，顾时虽没说什么，她却能觉出他平日里没有的一股黏乎劲。

她心下又甜又好笑，面上却不显，只伸手替他理顺微乱的发梢，别到耳后去。在北地三年，他们早换了这里的衣饰，顾时当然怎样都是好看的，但她还是最喜欢他在中原时的样子。

“我就在这里，不会再走了，”她放轻声音，“你还想再睡一会儿么？”

顾时摇摇头，她便笑道：“好罢，那我们就说会话，呆会我就要去把那头野兔子炖了做汤给你喝。”

像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被敲晕绑了丢在一旁的野兔后脚抽搐了一下。

他忍不住笑起来：“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不用，”李迢自信地说，“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这话却不假，他们可是逃犯，在成为金人座上宾之前——或许还得加一句，从西夏脱身之后——都是自己解决吃食，虽然中原的菜色还是没机会做，在至少在草原上的烹煮，她都已能做得很好了。

“不过等回去了，你一定得教我点别的。”想起当年在西宁州的往事，李迢又嘀咕道。

顾时含笑点点头，看李迢解开包裹，开始清点行囊里的东西。他们这次离开得仓促，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上，不过好在最重要的那些都已经递了出去，更多的在当时便已焚毁，倒不必担心金人从留下的东西里发现什么。

李迢埋头理了片刻，忽而轻轻“哎”了一声。

“怎么了？”顾时问，便见李迢从行囊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小包裹来。

“这个带上了！”她喜道，小心地拨开一点包裹，露出里面黑色的小核。他认得这个，是瓜类的种子，李迢当时拿到时还开心了许久。

“哼哼，西瓜的火种从此飘向中原，”李迢兴致勃勃地说，开始画饼，“等我们回去了，赵肃羽肯定已经推广开来，到时候就可以把西瓜冰在井水里，拿出来分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用勺子挖着吃。”

见顾时只是笑着看她，又强调一句：“冰镇大西瓜真的很好吃！”

虽然她前世只喝过西瓜汁，但既然大家都说很好吃，那必定是非常好吃的。

之前尚在金地时，顾时也和她一起吃过西瓜，确实汁甜鲜美，虽还没试过冰镇的吃法，也捧场地点了点头。

见顾时赞同，李迢又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去，小心将西瓜籽收好放在一旁，清点起旁的东西来。有了美好前景，她心情更加愉悦，哼起一段他没听过的曲子。

风吹草低的无际原野上，他们刚刚逃离了一场追杀，在穹庐似的旷远天际下停留，却能放松地说些小事，哼唱起轻缓悠扬的小调。

在跨入北地前，他从未想过这样的生活，但在这里三年，与她并肩同行，却未有一刻后悔。

他们确实看到了更为旷阔的世界。

他喜欢听她碎碎地说些前世的事，但李迢也同他说过赵肃羽口中的那个未来。他对那个独守孤城的顾观察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是到那一刻自然而然会做出的选择，但他却不能不去想李迢。

她在那个未来里有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来了，他们是不是也一样相识，相知，最后携手同行？在最后的时刻，他决心殉城的时候，她又是怎样的？

如果是那样的结局，那他情愿她不要去到那个世界，不要遇见他。

但如今他们已经相遇了。所以他要尽一切所能，去阻止这样的未来，哪怕是蜉蝣撼树。

他靠坐着，看李迢理好了包裹里的东西。干粮，衣物，药品，他们行路所必需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处，还有一些纸张和带着小墨汁盒子的毛笔。另一处放着稍少的东西，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还有那个小心包好的西瓜籽。

李迢看看那包西瓜籽，思索片刻，又取出一些另外包了，放回他们自己的那一堆东西里。

她抬起眼看见顾时正瞧着她，理直气壮地道：“万一赵肃羽暴殄天物，不认真种呢？还是得我来。”一面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顾时忍着笑，认真地跟着点头，决定不去想那个登基不久的新帝，尽管他已经勤勤恳恳地把许多李迢递回去的奇怪种子都按要求安排好了。

他的笑隐藏得并不很好，李迢故作不见，起身打了个唿哨，三长一短，在广阔的平原上随风飘荡出去。

片刻后，一串脚步响起，来人迅捷地接近了他们。

“章尉使，这是这次要送出去的东西，麻烦了。”李迢道。

穿着胡服，高鼻深目的尉使简单地点一下头，便从身上取出竹筒。他是赵肃羽派来与他们在北地联络的人，或者说他明面上的“职责”——追捕逃犯连云剑的白马使。

像这样的白马使在北地境内还隐匿有不少，以作后援，但与他们接触的只有章固一人。

李迢将文书一一卷好放进去，封口印上私章。“还有这个，”她把包着西瓜籽的小包递过去，淳淳叮嘱道，“具体事宜我已经写好了，一定要收好送回去。”

这样的嘱咐总是重大事件，章固立时严肃了神色，沉声应了。李迢满意地点点头，他收好东西，看一眼一旁的顾时，又问：“需要药吗？”

李迢摇头道：“我们手上的药足够用了，再多的话辽人会起疑心。”看章固颔首便要退去，又出声道：“不过一起吃顿饭还是可以的，章尉使喝兔肉汤吗？”

白马使顿住步子，迟疑地看了一眼脚边的野兔，李迢续道：“吃了这么多天干粮了，换换口味。”

这一句话显然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章固无言地点点头，很快消失在他们视野。

为保证联络和紧急情况下的援助，章固必须及时跟着他们。这次他们走得匆忙，想来这位白马使也没能多做准备。在金人领地中尚可伪装身份去买食物，这几天在草原上赶路，一个部族都没见到，只能啃干粮。

果然，傍晚时分，章固无声地又回了来，手里提着两只还在蹬腿的野兔，腰间的竹筒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