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温布的所在，根据摊主所说，从西宁州出关，沿西川河河道一直向前，便能看见那坐落在广袤高原上的“海”。
出关需官府凭证，他们寻了个即将启程往黄头回纥去的商队，准备与他们同行至措温布。
“这个时候的措温布确实很美，”商队的主人笑着说，“不过三日路程那是快马加鞭才行，平常一般得走五天。如果你们还打算在那儿待上几日，那最好带足保暖的东西，越多越好。”
有鉴于此，他们在与商队一同出发时，将所能准备的御寒衣物并一个月的干粮，都系在了从集市里买来的骆驼背上。
他们在西宁州的宁西城出关，大雪已停了，但仍有许多积雪，广袤的荒原上露出一片片深褐色的土地。山峰沉默地伫立在天际，偶尔有一两只野羊机警地站在远处，远远地瞧着他们经过。路上只有他们这支商队，驼铃声声，飘散在荒原之间。
到第五日，他们看见了措温布。
庞大的，封冻的湖面，一直延伸出去，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旷野之下，好似一切都不复存在。这样广阔、寂寥的景色，任何一种语言都难以描述万一。
陆放翁写“铁马冰河入梦来”，或许就如此景了。
他们站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商队的主人与他们道别。“愿长生天保佑你！”他们说，摇着骆铃，继续向前行去。而他们在商道上遥望着措温布，许久，梅如故才打破了沉默。
“这里什么也没有。”她说。
确实，天际一片茫茫，一眼扫过，便可将所有收入眼底。他们第一时便看出，在这方天地下，除了封冻的湖面，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李迢在出发之前，心中便已有猜测，措温布应当就是后世所说的青海湖，极美丽神圣之地。只是它的景色虽确实震撼，却仍让人疑惑原无期为何每隔几年便要来此处一次，难道说唃厮啰国还有朝圣措温布的习俗？
跋涉千里，却好似一无所获，总叫人泄气。
“不对，”宁霜前说，“原无期不是个会为了一座湖大费周章的人，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左右没有发现什么，他们取下行囊，打算暂时驻扎下来。
措温布在青海道的必经之路上，夏季草场丰盛时，牧民们也会于此放牧。也因此，他们没费多少劲便找到了供过路商队、孤身牧民休息的平顶木屋，坐落在湖边一处避风的山谷里。
这一片一望无际，只有遥远的湖边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山脉。只不过望山跑死马，从商道朝措温布走去，再到木屋的所在，又花去不少时间。
木屋里放了苇席，顾时和李迢取出毛毡，罩在木屋外，挡住呼啸的寒风。行囊里还有好些木柴，梅如故将火升起来，他们围着篝火，就着热水，吃完了一顿简易的晚餐。
*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一直在措温布的湖畔探查。旷野一望无际，远观时什么都没有，走近了去看，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宁霜前甚至突发奇想，将湖畔那些看起来标志性的岩石都搜查了一遍，当然，依旧一无所获。
他们不知道原无期到此处是为了什么，然而这样漫无尽头地寻找，似乎已将希望磨灭得渺茫。
到了此时，原本最关注原无期的顾时反而平静下来。他一扫前些日子的消沉，重又变回了那个沉稳持重的长风剑。
李迢这才试探地问了他此前的异状，然而顾时只是沉默许久，问她：“阿迢，你当时知晓身世时，是怎样想的？”
知晓身世的时候？
李迢恍惚了片刻，记忆中第一瞬浮现的，却是那个落着雪的别院。她在那里听见了自己的身世，而沈未和裴秀站在房门后，他们看着她，最后也没有迈出一步。
他们正在措温布的湖畔，缘着封冻的湖水慢慢走着。层云缀在天际，将湖与天的界线模糊，湖面在夜空的倒映下显出一片深邃的暗蓝。
白日里雪又下了起来，一粒粒落在头上、肩上，带着微硬的触感。关外的雪和江宁府的雪是不同的，江宁府的雪落到身上，好像也一路落到了心里。
她隔着十余年的时光，再回想起来，才发觉那一日的画面仍如此清晰。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慢慢淡忘沈家了，可是直到现在，那些回忆却仍历历在目，不曾有半分消磨。
她怔忡许久，最后才道：“那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但是直到最后，能想到的只有，我要将该做的事做完。”她说。
*
“把该做的事做完。”顾时低低地重复道，他的面上沉静如初，只在眺望向远处的天际时，现出一丝怅然。“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说。
李迢心中泛起一丝苦意，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们都清楚，该做之事，未必是他们想做之事。甚至有可能，为了完成这些事，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可若他们不去做，却一定会永远地困在这些事的阴影里。
净真主持问她是否真的已放下执着，湛寂说三千世界，不过一念之间。佛法教人勘破一切皆虚妄，可是尘世间的人们，就算渺如沧海一粟，也总想追逐水中月，镜中花。
天色慢慢暗下来，墨蓝的天际上，大片的云絮缓缓散开，无数闪耀的星子开始出现在夜空，好似明珠被人随意一洒，泼满了整片天空。而在这样璀璨的星空之中，却有更为明亮，更为耀目的存在。
银白的圆月高挂在空中，亘古不变，俯瞰着这片辽阔旷远的大地。它倒映在措温布上，于是湖面也仿佛冻住了一轮明月。
他们静默地伫立在这片天地间，寂静之中，好似一切都随之远去。
“水月镜花……”李迢叹道，话至一半，忽而顿住。
她话音未落，顾时的神色，也跟着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