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病房，还是在沈宅？

没有人来。永远都不会有人来。

*

顾时醒来时，天仍蒙蒙亮。他洗漱之后，便往李迢的屋子走去。

偏房里，女使靠坐在墙边，头一点一点地垂着。他放轻步子，推门进去，却见李迢已醒了，正靠在床上，怔怔地出着神。

“阿迢。”他唤了一声，李迢眨眨眼，才回过神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问。

“云娘子——就是昨夜那个歌姬，她是十二楼的线人——她的私宅。”顾时简单地道，又问：“感觉怎么样？”

李迢微微活动一下肩：“好多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仍然面色泛白，眉心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顾时凝眉看她，问道：“是在担心玉泉寺的事？”

李迢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

她低下头，展开手心。这是一双纤长秀美的手，上面覆着剑茧，却无损它的美丽。她看着白皙的手心，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顾时。”

顾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已在江湖行走多年，剑上第一次染血的心情，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

“师父跟我说，身在江湖，就免不了恩怨情仇。既有恩怨情仇，就会有刀剑相向。”她说，出神地看着手心：“可是我昨日才知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条性命，是这样轻易便可取走的。”

魏俨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想过什么，谋害李家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都随着他的死归于尘土了。人命如纸，一星半点的痕迹，原来这样容易便会从世上消褪。

顾时看着她，忽道：“我一直觉得，你在许多事上，都与江湖中人不太相像。”

李迢眼睫微微一颤，抬头看他。

顾时道：“魏家谋害李家的过程，即使已有渔夫的指证，也一定要将每个环节的证据都备齐，才考虑下一步。除去魏家三兄弟时，也至少是在他们默认罪状之后才出手。”

他说：“阿迢，你既做到了这一步，又为何不干脆报官，将魏俨他们直接押去官府，反而还是选择了自己动手？”

李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要怎样说，她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经历的一切构成了她这个人。在那个世界里，审判罪行有自己的程序，并不像江湖人一样随心所欲。

可是她又已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四年，这里每一刻都在影响着她，叫她在不知不觉中，又默认了这样的复仇。

既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可以与顾时说李家旧事，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她最初的过往，是更难以启齿的秘密。

许是昨夜的梦翻腾起旧日记忆，她沉默良久，终究什么也说不出。顾时凝视着她，眉目缓和下来，转了话题：“休息一天，再回玉泉寺罢？”

*

最后还是决定即刻出发，尽快赶回当阳。

他们收拾了东西，本想再和云娘道谢，女使却道：“云娘子已先回飞红阁了。”

李迢讶道：“这样着急？”

女使颔首，敛袵向他们行了一礼：“娘子说，后会有期，就不相送了。李娘子若想表达心意，不若为她折一枝花。”

到底是十二楼的人，进退得宜，一颗七窍玲珑心。

李迢对云娘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在飞红阁的一瞥，不过这一眼就已足够叫人印象深刻。云娘子的私宅中培植了许多花木，有桂花暗香，菊花傲立。她折下一枝胭红的海棠，半开未开的模样，浮在瓷碗的清水上，有如美人春睡。

她将瓷碗递给女使：“借云娘子的花，献给云娘子。”

女使含笑接下：“娘子看到这个，一定会欢喜的。”

*

回程不比来时匆忙，从荆门出发，行了一日，到得玉泉寺时，正是傍晚时分。

玉泉千佛塔在先帝敕令下建成，十三重铁塔矗立在寺中一角，宏伟非常。戒律堂正在铁塔旁，遥遥可见戒律堂前武僧时，顾时拉了拉她臂弯，停了下来。

那一触隔着衣物，温度转瞬即逝。李迢跟着停下来，询问地看向他。

顾时道：“我去向净真主持请罚。”

李迢愣了愣，看见顾时眼里的担忧，宽慰道：“没事，净真主持既默许我在寺中报仇，惩戒便不会太严厉。只不过众目睽睽，总需有些处置，好向大家有个交待。”

顾时仍不同意，皱眉道：“话虽如此，但你身上有伤，如何能再受罚？”

李迢遥遥头，看向远处的千佛塔。夕阳在高高的塔身镀上一层橘红的光，长长的阴影投注在地上，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像一道细长的阶梯。

她说：“坏了玉泉寺规矩的人是我，当然应该由我来受罚。”她安抚地向顾时笑笑，迎着夕阳和阴影，向戒律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