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外遇见的那个男人没有再出现,像是就此偃旗息鼓了。顾时一连昏睡了几天,高烧退了又起,反复许久,才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
他是在李迢站桩的时候醒的。从小院的窗口望进去,他从床上翻了下来,想去够床尾的长风剑,但很快就痛得直不起身,伏在地上。
徐意从她身后经过,拍拍她绷直的后背,说了一声“放松”,便越过她进屋去了。
李迢的腰酸了,她动动发麻的脚,努力转移注意力。她注意到顾时紧张的神情在见到徐意后很快变得放松下来,顾绛应当与徐意不止是见过几面的简单交情。江湖上有根基的门派之间都彼此相识,但要到交托信任的地步,就不仅仅是相识能做到的了。
徐意替顾时重新包扎了迸裂的伤口,服下汤药后,少年重又沉沉睡去。徐意从他房里出来,看着院子里的李迢,犹豫了会,道:“休息半个时辰再继续吧。”
李迢摇摇头,沉心定气,注视着前方。徐意拗不过她,摇着头回屋去了。
之前都在赶路,徐意只叫她背背剑招,提前熟悉一番,未曾深入解释剑谱。现在不知要在通城住多久,习武入门的站桩马步就都得练起来了。
徐意把她看作孩子,又知晓她从前在沈家娇养长大的,要求总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但李迢心里明白,习武一途,固然有天赋二字,却没有捷径可走。
通城外看到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李家旧事还坠在心头。李迢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江湖之中,武艺低下的人便有如飞絮,任何强过她的人都可以轻易取走她的性命。若要不被人如草芥般除去,只有靠自己成长起来。
她已经不是沈家那个可以无忧无虑度日的小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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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练武的时候,李迢就在宅子里的书房看书。这个宅子的主人是富商,想是从书铺里直接搬了一套书进来摆着,经史子集,不一而足。李迢当然不打算考科举,她看的是史书。
前世在病榻之间无所事事,就在有精神的时候找东西看,从影视剧到小说都看了个遍,更无聊的时候把各朝史书也顺着读完了。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很快意识到这里的不同,但在沈家时还要先学着看懂字,直到现在才有机会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
这是一个没有见过的朝代,国号为齐,宗室为赵姓,在位者却与她所知的宋朝赵家并不相同。除了北边的外族之外,中原政权归于齐国,算得上是一个和平的年代了。百姓安居乐业,之前的一月里,她和徐意大多走官道,也未见什么山贼匪徒。
再往前追溯历史,她一面看,一面不自觉地与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对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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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迢习武读书的日子里,顾时的伤也在缓慢地恢复着。他已从一开始镇日地昏睡,到现在一天能醒许久了,只是肩上的伤太深,怕走动崩了伤口,暂时还只能半坐着。
一个除了站桩马步就默不吭声看书,一个整天怔怔靠在床上出神,少年人一个赛一个的消沉,徐意愁得眉心能夹死苍蝇,终于胡乱想出个主意。
“念书给顾郎君听?”李迢睁大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回应她的是徐意坚定的眼神。虽然也不知道给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人念书是什么道理,李迢还是抱着书,坐到了顾时屋中窗下的小榻上。
因要镇日服药的缘故,顾时的屋子里总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叫李迢恍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坐在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和乔缨沉默地度过了她最后的日子。
她后来想起来,其实也后悔自己当时怎么不能主动同乔缨说说话。乔缨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但她却不是真正七岁的李迢,会纠结于生母对她的感情。如果那时多同乔缨说话,她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会快活些?
但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她抬眼看去,顾时靠坐在床上,紧紧攥着那把长风剑,沉默地瞧着窗外,不动也不说话。他的面庞苍白而瘦削,眼下有沉沉的青影,显出一种灰烬般的疲惫。
李迢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她总在想乔缨的遗憾一样,他也在反复地回想他父亲的事。
他的父亲被杀害了,就在他的眼前,为护他而死。他每回想一次,悔痛就更深一分。
李迢先挑了《公羊传》开始念,之后又读了《史记》,读了几天,一直到《伍子胥列传》时,顾时开口了。
“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他重复了一遍李迢刚刚念过的片段,沉默了片刻,忽又转了话头:“入门站桩不必太久,你还没找到窍门,强行坚持会伤到自己。”
李迢惊讶地抬起头来,顾时这几日只怔怔地不说话,没想到他竟看见她练武了。
“在脚的中间有一个点,前后力量相抵,达到平衡,你需要找到那个点。”顾时续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带着久不开口的沙哑,李迢给他倒了茶,顾时顿了顿,道了谢,接过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