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不赞同她的安排,正要反对之时,马车外忽然有人叫食月。
“月侍,谢大人叫你过去陪他说话。”
她望了脸色沉郁的泯一眼,给他暗示了一个眼神,便转身下了马车,绕到前方公子的马车上。
才坐下,紫衣公子便问:“你阿弟可还好?”
食月点点头:“好多了,伤口都已经长出了新肉。”
“甚好,到时我让人再送点补药过去。”
“多谢公子啦。”她面上笑颜如故,看不出一点阴霾。
谢怀宁浅浅地勾了下嘴角,突然不按照常理地出口考问她:“‘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这句话是何意?”
“……”
简直猝不及防。
被考校完孙子兵法,食月立刻拿起马车中的杂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心中感慨万分。
啊,这些话本和杂记怎么能比兵法还好看呢?
在马车的轱辘声中,她终于追完了上次没追完的大结局,食月眼含泪水地放下手中这本,又摸起了下一本看。
没想到打开一看,竟然是本美食随笔。
她翻到的这一页,画着一张简笔画,区区几笔,便勾绘出了一种她看不懂的食物。
好在旁边写有几句备注:一种来自西域的美食,西域商人唤作矮丝坤,主要为牛奶所制,步骤不明,口感冰凉沁甜,适合夏日解暑。
食月也没听过这种长得像牛粪的食物,正准备翻下一页,翻页的手指被另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摁住了。
沿着这只手往上一看,便对上了公子的视线。
是不是不想让她发现他在看这种奇奇怪怪的随笔?
食月眨了下眼,认真地说:“这本书应当是店家赠送的,不是公子你自己要买的吧?”
那她便给个台阶下。
“……”
没想到谢怀宁意味不明地看了她片刻后,有些泄气地说:“这是我的随笔。”
食月黑黑的眼睛布满了大大的问号:“?”
那牛粪一样的“美食”是公子昧着良心画出来的?
他扫了一眼,也觉得画得不甚文雅,轻咳一声将随笔合上了,才说:“我曾经在北境的客栈听一名西域商人说过这种美食,那名商人便是这么描述的,只是他也不知道具体做法,且这种叫矮丝坤的食物遇热即化,没办法通过西域传到中原来,所以我也从来没尝过。”
食月有些吃惊了:“原来天下间也有公子没有吃过的美食?”
“勿要坐井观天,天下并不是只有冕朝这么大,冕朝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土地,那些土地上生活着与我们穿着、习俗、文化不一样的人。”谢怀宁翻了几本地理相关的书籍出来,给她拿回去看。
食月好奇道:“那先帝为何不将那些土地也并入冕朝的版图呢?”
“谈何容易。”他噙着笑意望了她一眼,将地理志翻开来给她看,“我们与他们,隔着终年积雪的险峰,隔着寸草不生的沙漠,隔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那些来往通商的西域商人,都是历经了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考验,才能将货物卖出去和运回来。”
食月眼睛看着地图志,心中却想着其他事情。
她知道公子是冕王朝派来的人,她也猜测过他的身份,但碍于匮乏的见识,至今还没有一个定论。
不知道她若是将刘归年刺杀了,他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饶是心中有些犹豫,食月还是趁公子与刘归年交谈完,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在刘归年才能看到的角度显露出了藏在袖中的周阳信物。
刘归年果然如预期中看到了,瞳孔骤然一缩,紧紧盯着那只拿着信物的手比了四根手指。
·
四更天时,食月拿着信物来到了刘归年的住处。
院子外都是打着灯笼巡逻的士兵,混在队伍后排的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只能不停地拧着大腿肉让自己激灵点。
有个士兵运气不太好,被顶头上司瞧见了快要睡过去的模样,立时就被指着鼻子叱骂了几句,还要罚军饷。
她当着这些巡逻士兵的面,轻松地翻进了院子。
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头顶掠过了一阵风。
此时夜深露重,院子中乌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花木间传出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鞋子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她的感官全开,发现这院子和屋内,只有刘归年一个人的气息——果然,周阳敢接近他,定是极其信任此人,但她也不敢放松警惕,缓缓推门而入。
魁梧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看到她立刻站了起来,声音哽咽得几乎不能自已:“殿下,您还活着!”
食月也眼含泪意:“没想到与将军还能有相见的一日!”
没错,她早就通过周阳的信物和腰上的胎记,猜到他是亡周的王太子——周初景。
周国王室信物的模样,是她以前同公子聊天时无意中知晓。
而胎记那么隐秘的事情,是她在奴隶营中听别人说的。那时周国被东淮灭国后,奴隶营中来了许多周人,他们不论曾经身份贵贱,一朝亡国,便都被迫为了奴,其中不乏曾在周王宫中服侍,知晓许多周王室密辛的人。
此时,食月便是凭着知道的信息和出神入化的演技,骗得这位原周国大将军相信她便是周国的王太子周初景。
刘归年噗通一跪,热泪盈眶地望着他:“殿下,若是臣当年能在王都镇守,定不会让周国亡了!”
他本是周国的大将军,前半生战功赫赫,护卫了周国百姓二十年之久。
周国王都被东淮侵占后,刘氏被满门抄斩,周人为东淮奴隶。尚在边境苦苦征战、鞭长莫及的刘归年听闻噩耗,含泪远望周都的方向。
之后的一年间,刘归年带着手下的三万残兵败将从亡周出逃,他虽然手握三万人的军队,但却面临着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他们既收不回故国的领土,又守不好一座能安心居住的城池,因此一年来一直居无定所,直至被西淮招揽至麾下。
“国破山河在……”食月以袖掩泪,上前一步要将他扶起,“不必再唤殿下,我的家国早就没有了……”
袖中隐隐露出冷寒的光芒,但低着头懊悔痛哭的男人并没有看到。
他声音哽咽,满心都是自责:“臣恨啊!我刘氏八十七口人,被东淮人满门杀害!我和爱妻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成亲二十年余年无一子,我只深爱她一人,不愿纳妾或是另娶他人。后来我老来得子,爱妻拼了半条命才将孩子生下来,刚出生的时候我儿根本没有半点呼吸,稳婆怎么打屁股都不哭,是爱妻哭着去捉他的手,苦苦哀求他可怜可怜自己,他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松开的右手手心中有一枚红色的月牙胎记,所以我和爱妻便给他起名叫赤月。可是被我们视若珍宝的赤月,他才不到一岁,便被残忍的东淮人杀害了……”
几乎要吻上咽喉的细薄刀刃忽然一顿。
少年眼中的情绪瞬息间千变万化,待平息之时,将要出手的刀刃已经收了回来。
“将军,其实赤月……”她陷入了回忆里,眼神有些放空地喃喃道。
话未说完,面前的中年男人骤然朝前一撞,袖中的匕首刺向她的腹部,以此同时,旁边的桌子被他一脚踹翻,瓷质的茶具摔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院子外值守的士兵霎时冲进院子,将整个屋子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