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善拿上户口本离开前,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山药过敏。”
她话中并无情绪,仅仅在陈述事实,姜长乐欲言又止,目送她姐姐轻缓又坚定地扣上大门。
门内,季晓芸还在餐桌上点着钞票,姜大勇闷声喝了两盅白酒,去阔大的阳台上就着夕阳盯了一会儿自己那堆光鲜亮丽的花草。
姜长乐走到季晓芸身边,把桌子上分毫未动的蛋糕装进盒子,季晓芸瞥了闺女一眼,继续埋头数钱。
捧起蛋糕塞回冰箱,姜长乐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掏出几个盘子,预备扣在残羹冷饭上,脚步到了桌前,她却突然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打翻。
只见她扣盘子的手停滞不前,胸口有明显的起伏,是在做深呼吸。
她脑海中浮现出季长善的背影,那是一方窄薄的肩膀,季长善个子小小的,仿佛风吹即倒,然她走起路来步伐生风,气场两米八。
姜长乐最终把剩菜都收拾妥帖,顺便把碗碟刷了归位,到她回房时,季晓芸依旧操作娴熟地飞快点钱,而宋平安托姜家照顾的斑斓正蹲在桌子上,俯视那一沓沓红色的钞票。
这只大猫的目光没有半分感情,尾巴偶尔像蛇身似的扭动一下。姜长乐希望她母亲能独自反省,上前一把揽住斑斓的胳肢窝,另一手托住它柔软的小胖脚,把大猫带回房间。
房中昏暗,姜长乐也懒得点灯,她给斑斓倒了半盆宋叔买的三文鱼猫粮,斑斓过去嗅了嗅,兴致缺缺,又迈着慵懒的步子跳到姜长乐床上。
一人一猫相互注视,斑斓的眼睛是棕黄色的,流露稀松平常的厌世感,姜长乐不晓得大猫咪能有什么烦心事,大约它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它母亲是常年混迹于S大的流浪猫,六年前的早春同另一只流浪猫快活一夜,三个月后在学校食堂旁边的一块草坪上产下了斑斓。
斑斓的猫妈天然母性淡漠,生下小猫哺乳一个月,心生厌倦,遂卷携食堂垃圾桶中的小炸鱼弃子而逃。
食堂阿姨心善,收留了刚满月的斑斓,不过她丈夫是动物厌恶者,从小猫进门的那天起家无宁日。食堂阿姨权衡良久,二十年的枯燥婚姻使她拥有了两套市区房产和一辆SUV,丈夫单为一只小猫要同她离婚实在不可信。
四十多岁的男人,心思比猫野。
她断不能允许自个儿的半生身家落入小狐狸精手里,只好把斑斓装进纸箱,待开学在食堂门口贴出告示:有偿送猫。
姜长乐那年是S大的一年级新生,刚经历十五天军训,脸晒得红彤彤。宋平安打着庆祝她军训结束的旗号,约她相聚S大食堂,顺便也给他过生日。
不想饭还没吃上,宋平安先被姜长乐送了一只小猫咪。
姜长乐的原话是,如果她把小猫带回家,季晓芸会连猫带人扫地出门。宋平安见识过季晓芸的魄力,所以让姜长乐从哪儿抱来的猫送回哪儿去。
他拒绝的态度摆在脸上,姜长乐还试图用食堂阿姨免费提供的一百杯豆浆作筹码,劝说宋平安收留这只可怜的小猫,只是他油盐不进,姜长乐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说要去找班里的另一位海城同学问问意见。
宋平安是个仔细人,风轻云淡地打探对方是男是女。姜长乐寻思性别对养猫应该没多大影响,就直言男生也可以养好小猫咪。
“男生”二字直接促成了斑斓入住宋家的事宜,姜长乐却一度怀疑是宋平安反射弧太长,到两句话以后才反应过来一百杯豆浆到底是有利可图。否则,这人不会在此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从G大晃到S大,非让她兑现一百杯豆浆。
想到这里,姜长乐的思绪被微信电话的铃声打断。
垂眸看了眼来电人,姜长乐接起视频电话,顺手把斑斓搂进怀里。
“航空管制,我才到绛城。”
姜长乐举起斑斓的白爪子冲镜头摇了摇,“你们家大猫说,差点以为你飞回巴黎了。”
屏幕里的人眯缝起翘眼,薄唇微勾,绛城傍晚的微风撩起他发丝,路灯洒下一蓬白光,宋平安迎光走,脸庞白皙,衬得一对舒展的长眉浓而黑。
姜长乐的眼波在不自知中更加柔和,宋平安拖着行李箱乘上一辆出租车,坐稳了才发现姜长乐房间里没点灯。
他打量了一下姜长乐的面孔,隐约觉得那一对狗狗眼不似平常的活泼有光,反而略显疲态。
宋平安瞅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半,怎么她就困了?
他猜测姜长乐也许心情不好,就兜着圈子问她下午都做了什么事。姜长乐原本想笑一笑,但是一回忆起他们家四口人凑在一起的窒息氛围,就只能做到抿着唇角缄默一阵。
宋平安对姜长乐偶尔有一百二十分的耐心,两个人彼此望了会儿眼睛,姜长乐唉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冒出一句:“你说,这么多年,斑斓它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后悔当初抛弃了斑斓。”
“有吧。”宋平安最想说的其实是有些妈妈天生无母性,可是姜长乐眼中的一点点光亮似乎在期许一个肯定的答案。
姜长乐很快识破了宋平安的谎言,因为他说这话时目光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