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乐上一次见到季长善是八年前,那年季长善二十岁,即将大学毕业,大年三十回家过年,掀了满桌年夜饭,从此和这个家一刀两断。
听叔叔姜大成说,姐姐偶尔会到他们家坐坐,但是仅仅待上一天半天就回到绛城去,不在海城过夜。婶婶周晚是个平和而实在的女人,不刻意挑事,也不避讳在季晓芸面前谈论季长善。
有关于姐姐离家后的一切,姜长乐都是从婶婶那里听说的。
周晚告诉他们,季长善大学毕业进了远方咖啡中国大区的绛城总部,先从销售做起。远方是家响当当的外企,在季长善毕业的前一年才进入中国市场,只在季长善那批应届生里招两人。季晓芸听过这消息,轻蔑得眼珠子上翻,单露两抹白眼球,“不就是给洋人卖东西。”
姜长乐没见过周晚冲谁摆过脸色,但是季晓芸那话一出,周晚素净的面孔上顷刻间烧出一点火色。
周晚不知道原来母亲还可以这样做。姜长乐在婶婶和母亲之间打了个圆场,用别的话题粉饰太平,心底一杆秤却摇摇摆摆,偏向了周晚。
在姜长乐的记忆中,季晓芸永远说老二比老大好,外貌是这样,性格是这样,连前途这样飘渺不定的东西,季晓芸都言之凿凿,说姜长乐长大了一定比季长善有出息。
姜长乐小一点的时候,不辨是非,母亲说什么就信什么。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发现季晓芸的话完全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
且不论相貌与性格,单拿最为客观的学业来说,季长善这辈子大约没考过第二名。她原先在海扬中学念高中,回回考试都以二十分为最低点,跟第二名拉开断崖式差距,高考算正常发挥,考取了海城文科状元,省内排名第六。
海城的教育在省内算不上优势,海扬中学自办学以来,从未有过学子在高考中飞升省内前十。季长善凭借一人之力改写了海扬校史,当年的校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儿,留一嘴灰胡子,高考放榜后的周末,他亲自带领海城电视台的记者登门拜访,说到激动之处下巴打颤,胡子哆哆嗦嗦的,滑稽得让姜长乐忍不住跟宋平安分享。
新闻播出当天,姜长乐与有荣焉,吸着快乐水,预备在电视上重温她姐姐的名人事迹,然而季长善那张世界与我无关的面孔刚一出现,季晓芸就拿起遥控器啪一下关了电视。
“屁大点事儿,还值得上个电视。”说完,季晓芸夺下姜长乐手里的可乐,让她少喝饮料多学习,以后考个省状元。
姜长乐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季晓芸不喜欢季长善,一点儿也不。
她很替季长善难过,但是十二岁的姜长乐什么也说不出口。
姜长乐过去不明白自己在顾虑什么,如今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作为两者中被偏爱的那一个,似乎不管说些什么,都像是既得利益者在施舍怜悯。
况且,季长善素来也不喜欢她,又何必去招惹不痛快?
思绪飘到了遥远之处,却被脆物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召回,姜长乐回头瞧了眼厨房,姜大勇不小心打了一只酒杯,被季晓芸臭骂一顿,讪讪地又取一只酒杯,挪步过来把杯子搁在餐桌上。
桌上,还摆着一瓶晏氏白酒和季长善纹丝不动的胳膊。
姜长乐抬眼,悄然望了望季长善的面孔。
八年不见,她姐姐没怎么变,还是一双漆黑的孔雀眼,鼻梁高瘦,下颌线分明,脸上空无表情,但是瞧上去就英气十足。
也许每个人都对谁有过外貌崇拜,姜长乐小时候觉得姐姐很好看,长大了仍以为如此。然季晓芸总说季长善和姜大勇他妈长得一模一样,刻薄相,拽得鼻孔朝天,像没爹妈教养。
姜长乐从不当面反驳她母亲,只是心底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是季长善,也不会管季晓芸叫妈妈。
收回那份无用的感同身受,姜长乐把手里的碗碟一一分好,手在路过季长善时,以一种难以自察的紧张感快速通过。
季长善垂了下眼眸,目光掠过姜长乐不大自然的动作,像是什么也没发觉一样,挽了挽西装的袖子。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西装,内里搭了件宽领白色丝绸吊带,脖颈上松松垮垮系了条黑白斜纹的方巾,细腿上穿着与外套同色的阔腿长裤,脚上踩一双厚底白鞋,虽没有明显的标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浑身上下皆名牌。
可惜季晓芸不识货,只觉得一身黑白像来给她奔丧。
季长善无视这家里另外三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多少年了,她早练就了一副外界与她无关的本事。鸡飞狗跳也好,沉默得令人窒息也罢,季长善不关心。她今天来,正像在家具厂门口所说的那样,回来给季晓芸过生日。
季晓芸只当大女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毕竟八年前那个大年三十,季长善瞪出红血丝的眼睛还历历在目。
搞不好这不孝的东西今天也会吃着吃着饭,莫名其妙就把饭桌掀了。
季晓芸把眉心皱得紧,姜长乐走进厨房时,正看见她母亲粗暴地将一锅西红柿炒鸡蛋扒拉进盘子。
他们一家四口从家具厂回来才一个小时,季晓芸就乒乒乓乓炒好了六个菜,还有个肉汤煲在火上。
姜长乐上前端过西红柿炒鸡蛋,往餐桌走时,忽然想起她跟季长善当了二十多年姐妹,竟不知这满桌子菜有无合季长善口味的。
她轻轻把西红柿炒鸡蛋搁在离季长善很远的地方,把其他上得了台面的硬菜挪到姐姐面前。季长善瞥过桌角上新添的那道家常菜,西红柿熬化了挂在微焦的鸡蛋上,绿白葱花随意点缀着,是季晓芸一贯的做法。
敛回平静的目光,季长善伸指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姜长乐坐到她姐姐对面,眼波落在那枚戒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