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练得很好!”老贺赞道,“不过下手还应该再狠一些,别犹豫。我看得出:你的眼睛里总会闪出迟疑。可在战场上,敌人绝不会感激你的心慈手软,你这一犹豫,就很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有没有你恨的人,下手时只要想着他就成。比如说……哎?看什么呢?往这边瞧,对!师父我在这儿……怎么还看?瞪什么眼睛?”
顺着陈沂生渐渐凶狠的目光,老贺向湖对岸望去:一对恋人正在亲亲我我。“我说徒弟啊!看人家处对象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瞧,拳头都握出水来了。哎!哎!你要吃人哪?”
陈沂生五指迅如闪电,在树干上猛然一扣,“嘶啦”一声,半尺长的树皮被他生生扯下来。
瞧瞧他血灌瞳仁的样子,老贺忍不住一缩脖儿,心中暗道:“让他想想仇人,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他到底和谁有这么大的仇?咦?他总盯着人家小对象干什么?会不会是……二十好几还没碰过女人给憋的……”也不知道这老头前半生是怎么过来的,一想到男男女女,心里全是龌龊。
陈沂生仿佛失去了理智,飞身向对岸冲过去。老贺一见情形不对,忙伸手将他扣住。哪知这小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力气突然变得巨大无比,拖得老贺站立不稳,双双滑进水里……
“小子!你要干什么?疯啦?”吐出一口夹杂水草的唾沫,老贺拽着被湖水呛得咳漱不止的陈沂生,一边嘟囔一边从水里爬上岸。
陈大胆紧闭双眼不说话,被冷水一浸,他已经清醒过来。
“到底怎么啦?认识那两个人?那女的……不会是你小对象吧?”脱下裤子拧了拧,老贺瞧瞧自己凉飕飕的下半身,忍不住一撇嘴
陈沂生还是不言语,眉头拧成了死结。
“你能不能说句话?”
“我想杀了那个男的,他就是个混蛋!”
“看看!还不承认是为了漂亮妞?”
“想哪去了?我根本不认识那女的。”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不为女人,难道说……是为了男人?”
陈沂生没有回答,叹口气,将冲动硬生生压抑在心里。他不能将机密泄露给外人,因为这支军队的荣誉来之不易,那是无数个战士用鲜血换来的。在部队受了这么多年教育,他早已将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家丑不可外扬,又岂能让外人知晓?私下里,他也曾经动过报复刘卫国的念头,对于无权无势的人来说,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大街小巷偷偷贴几张大字报,把事实真相对人民群众好好说一说。但如此一来,不仅刘卫国知道是他陈沂生搞鬼,人民军队那光辉高大的形象,也将被他二人的私人恩怨所玷污。打自己脸的事情,老陈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可心里这口恶气实在难平,面对邪恶小人,最有效的惩治办法应该是将他就地弄进火葬场——但在现实中,这往往是做不到的,法理、情理都不允许。
“小子!你还能不能练?要不……”
“继续!天塌下来有穆铁柱先顶着。师父!你陪我对练!”
“可是我……”
“小心啦!”老陈飞起一脚,没想到老贺连躲都没躲,“嘭”地一声整个人飞将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一头扎进水里……
“小子……”“咕咚,咕咚……”“……你就不能让我把裤子穿上……”“咕噜,咕噜……”
“有人落水了!”余萍大惊失色,指着水面叫道:“是个老头!”她余音未落,刘卫国一头扎进水里,迅速游近老贺,干净利落夹住他向岸边拖来。可没想到老贺瞧瞧余萍,干脆蹲在水里,怎么劝也不肯上岸。
“咦?老大爷,你怎么还不上来?”望着水里的老贺,余萍很奇怪。
老贺心想:“你以为我愿意当螃蟹?要不是没穿裤子,就凭咱这两下子……妈的,还等这小子来救?”他没言语,也说不出口。
余萍好奇地看看刘卫国,可刘卫国哪里知道老贺的小九九?“卫国!你没事吧?”掏出手帕,余萍为刘卫国擦拭着身上的泥水,关切之情油然而溢。
“今后,你要能这么疼我,就是死在水里我也愿意……”刘卫国低下头,在她耳畔悄悄低语。
“不许胡说!”幽怨瞪他一眼,挥起小拳头,余萍在他背上轻轻一捶。
“谢谢你了!刘大英雄。”身后有人冷冷说道,赤日炎炎,可这声音不带一丝热气。刘卫国蓦地打个寒颤,好似数九寒天被人**裸丢进了雪地。
“不用客气,”余萍口中应承,可一双俏目再也离不开这浑身湿透的男人。“卫国,你冷吗?”她急了,“水这么凉……这可怎么办?”
刘卫国哆嗦得更加厉害,脸色变得惨白。
“卫国……”余萍心疼了,她不顾一切抱住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一边用体温给他取暖,一边柔柔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指尖剧烈地颤抖着,陈沂生平息了好半天,这才强压怒火悲愤地问道:“你……你还记得六班么?王玉海、小魏、春生这些人你不该陌生吧?他们果真不如你吗?为什么墓碑上,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
轻轻揽着余萍,刘卫国强行压抑住恐惧,一咬牙,迅速转过身…… “老陈!你没事啦?伤……全好了吗?”他欣喜欲狂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如果不是有第三者在场,老陈肯定怀疑他是不是想冲过来拥抱自己。
想象中,刘卫国那瑟瑟发抖的样子并没有出现,他镇定自若的神态,反倒让老陈检讨自己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盯着怔怔的陈沂生看了一眼,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刘卫国一指正在慌乱套着裤子的老贺,大声说道:“老陈,能不能让我女朋友先回避一下,总不能让女同志……就这么看着吧?”
老贺接过话:“对!对!先让女娃儿避一避。”
陈沂生点点头,冲余萍一摆手。
“卫国!我……”
“你先到公园门口等我,我和战友有话说。”
“可你还湿着……”
“我没事,也许部队有任务,等我们说完了,就马上过去找你。”刘卫国压低嗓音,在余萍耳畔低声吩咐。
瞧瞧陈沂生,余萍露出深深的惧意,夹起包匆匆穿过二人之间,一边走一边回着头,依依不舍看着刘卫国。经过陈沂生身边时,一股汗臭夹杂着水草味,熏得她差点没吐了。掩着鼻子,偷偷瞟一眼这个男人,忽然间她想起来:“是他……那个收拾书摊的兵?”
“班长,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扯上别人。”擦擦头上的水渍,刘卫国望着远处老贺和余萍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我没脸见你,所以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你动手吧!”
“看不出你还挺有男人味?”面对这一脸坦然的“战斗英雄”,陈沂生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个逃兵。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盖棺定论,再拿出来说事儿,也改变不了什么,”刘卫国的眼睛,再也不敢正视老陈那锐利的目光,“本分做人、踏实肯干,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没有关系、后台,就算再行你也上不去!是的,你很有本事,在战场上能活下来的人,有几个是没本事的?可你有本事人家就是不用,呵呵!那你又能怎样?这就是中国,这就是现实,几千年都没有变过。屈死的,并不只有你一个。”看着垂头丧气、恨意渐浓的陈沂生,刘卫国微微一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但我可以让你飞黄腾达,把你失去的东西,用另外一种方式补偿回来。如果你愿意,愿意忘记过去,我敢说你老陈,将来肯定不只是个团长、师长,而你娘,也不用再为几粒玉米饿倒在路边。其实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陈眼巴巴盼着提干,又是为什么?如果只为填饱肚子,依我说,那还不如不活!整天像个狗一样被人呼来唤去,你觉得这有意思么?”
刘为国的话很具有杀伤力,他自信没有人能在权力、欲望面前,抵挡住一颗小小的糖衣炮弹。老陈动容了,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忘不了那些战死的兄弟。
一拳挥过,鲜血象爆裂的水龙头,从鼻孔激射而出。捂着脸,刘卫国痛苦地蹲下身子,但眼冒金星的他,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还好,小余没看见我挨打,要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一脚踹在刘卫国屁股上,眼看他嘴角啃了泥,老陈心中怒火更加炽烈,“你可真能白话?老子用命换来的实惠,也比不上你小子的这张嘴!没事儿!你接着说,我继续打,咱们谁也别耽误!”想想春生挂在树上的肠子,小魏烧焦的躯体,为国出生入死却至今还没个说法的自己,老陈已然怒不可遏。从地上拎起刘卫国,又是一记重拳挥出,未等他哀声停止,快如闪电的膝盖,重重顶上他的腹部……
艰难捂着肚子,刘卫国慢慢折倒在地。“嗯啊”了半天,也没缓过那口气。脸上的血顾不得擦了,他躺在地上扭曲着,憋足力气想要撑过那股剧痛。
老陈骂道:“你个没卵弹的孬种!凭几句话就想勾销旧账,当我是那没头没脑的娘们儿?你小子的所做所为早就该死,打你一顿都算轻的!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六班的弟兄?怎么对得起那些尸骨无存的战友?”
“班长!你饶了我吧!当时……我也是怕呀!再说我当逃……不是没碍着你吗?谁叫你死心眼,非要执行什么战场纪律?”刘卫国拼尽力气苦苦辩解,“那时候,就算你我都死了,又能有个鸟用?谁会为咱掉一滴眼泪?”
“那你就做逃兵?”老陈的肺子快气炸了,“咱当兵的,打仗就为了叫别人掉眼泪?最可气的是,你把大伙功劳全都揽在自己头上,踩着死人往上爬!妈的,人世上咋整出你这么个东西?”
“可自古以来,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第一个不要脸的,又不是我……”看看老陈那凶神恶煞的脸,刘卫国咽咽唾沫,把后面的话生生吞进肚子。
“这就对了:知道不要脸,那才是你小子的真正德行。六班没有孬种,可怎么偏偏活下了你?看来你这种人就得打!不打,你就不知道哪是北?”狠狠啐他一口,老陈转身扬长而去,边走边道,“本来是个熊包蛋,却愣要装英雄,难道你就不累?就不怕遭报应?”
刘卫国闭着眼睛不敢接话,但心里却很不服气:“那么多少廉寡耻的人,有几个遭报应了?连这种没营养的东西你也信,活该你被人整!”狠狠吐出一口血痰,刘卫国擦擦鼻血。也不知道哪里被打坏了,就着湖水洗了洗,头脑这才清醒一些,“这手可真他妈黑!妈的,怎会遇上这么个土包子?一根筋,连转个弯儿都不会!唉!我也是,来这个鬼地方干啥?早知如此,还不如约小余到电影院碰面了……”一想到小余,心里立刻阳光灿烂了,回味着那沁人的发香,他不禁遐思连连:“这么好的姑娘,也不知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还好,总算没让她瞧见陈王八动手,要不然,这麻烦可就大了……唉!我要真是个英雄就好了,否则还用担心打不过你陈王八……不!我就是个英雄!连全国人民都承认……”想到这儿,他猛洗了几把脸……
落日西斜,薄暮迟迟。出了公园后,老陈哼着不知山东还是陕北的民歌,有着说不出的酣畅。
瞥瞥书摊前围着的红领巾,老陈感觉很惬意。少年就是希望,少年就是阳光,少年就是无忧无虑的人生公式。不过随后,惬意便马上转换成了惊讶,他发现一大群小学生中间,居然规规矩矩坐着个疏着小刷子,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少女。
“赵静?”老陈愣住了,“她咋会在这里?”从背后仔细端详着赵大小姐,他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当然不会错,小人书那可是赵静的最爱,能带到课堂上,把教科书比得无地自容。
来到赵静身边,老陈正欲打招呼,忽见赵静放下书,皱起小巧的鼻子,象猫一样四处嗅着。
“什么味?”她嘟囔一句,猛然回过头:“啊?又是你?” “腾”地从板凳上站起身,警惕地倒退几步,一慌乱,差点没把老邢的书摊撞翻。
低头瞧瞧自己,老陈这才发现身上污秽不堪,至于气味……那就更甭提了。不过出于礼貌,他马上站在下风口,憨憨一笑:“你咋会在这儿?”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虽说样子很窘,但和赵静间,也总算是有个开场白了。
“我干嘛不能在这儿?”赵静捂住鼻子反问。
“你们认识?”看看两个宝贝,老邢笑眯眯地问道。
“是,”陈沂生点点头,“我们是战友。”
撇撇嘴,但赵静并没表示反对。
“那好,你们聊吧。”拾起椅子,老邢向远处挪了挪。
师父的心思不言而喻,老陈盯着脚尖,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
相比陈沂生的拘谨,赵静到显得落落大方,她忽闪着疑惑的大眼,看看这对师徒,表情愈发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