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兄弟,咱……咱们一起上……上路吧!”强忍剧痛,他冲小黎笑笑,又看看阵地上散乱的肢体和血肉,视线渐渐模糊,头脑也一阵晕似一阵。“都走了,我也该走了……” 最后望一眼围上来的中国军人,残存的右手在手榴弹的引信上用力一拉……
“轰!轰!”两声巨响,绵河大桥在浓烟中断为两节。一个女人缓缓跪落水中,神情呆滞,绝望的泪眼一动不动遥视着对岸的无名高地。嘴角轻轻抽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个敌军女兵过来想扶起她,可是她大叫一声,吓得女兵微微一颤。
“你骗我……”她默默说道,“我真蠢,明知你是骗我却还信你,为什么要骗我?”她突然发疯似的扯起头发,拦都拦不住,“仁虎!求求你再骗我一次,就一次!我喜欢你骗我……真的,我喜欢你骗我……”她仰天悲号,握着满手的枯发,鲜血和着泪水,从咬裂的嘴唇流将出来,溅得衣衫斑驳淋漓。
阮庭光缓缓放下望远镜,两行浊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涌出……“再见了仁虎,我的好孩子……你是人民的骄傲,是爹的骄傲……”想到这里,一向自诩坚强的他再也忍不住,一张嘴,鲜血暴喷而出……
“副团长……”
“老阮!”
炮声渐渐停息,天色昏沉幽暗,滚滚硝烟中,传来悠扬的曲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跪在冰冷的河水中,用一把子弹壳做成的哨子,吹奏着敌国的民间情歌——绵河上的小船……
“……轻烟薄雾夜雨风,孤木独柳月朦胧;莲堤水畔乌篷外,对饮相歌无语中……”
陈沂生回到国内的时候,也正是我军东西两线会合的那一天。伴随着前线胜利消息,这些卫国光荣负伤的战士们,便成为一些记者争相采访的对象。于是乎,国内各大报纸每天的头版头条,都会有“XX战斗英雄”,“XX钢铁战士”的标题。
陈沂生没有见到记者,也没有哪个记者采访过他,他一回国,就直接被送入陆军总院的骨科。王志伟和他被安排到同一座病房,门口还设了岗,站岗的士兵也正是那两个押车战士。方脸的叫史松涛,长脸的叫白继武,不管对谁,二人的态度都很冷漠,有时连陈沂生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这样怀疑也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和王志伟关在一起,就算没事也要想出点事。可后来,见两个战士并不限制他活动,渐渐地,也就放心了。
王志伟从战场回来后,变得不多言不多语。每天除了睡就是吃。照看二人的护士是老熟人——江素云,没有看到赵静,据江素云私下和陈沂生讲,赵静能有两个星期没回宿舍了,小道消息说,她要被推荐去广州上军医大学了,所以现在不知正和哪位老同学正在一起神侃。
陈沂生挺羡慕这小丫头,但羡慕归羡慕,他一点也不象江素云那样:提起赵静便长吁短叹或者默默无语,好像赵静有了什么不幸似的。
这一天他照例出去转一转,也想给部队打个电话,可连拨了几次都没接通。
“也许部队还没回国吧……”他想。
医院内早已转了个遍,他想出去走走。平时在顶楼的病房里就能看见市郊有座郁蓝山,郁郁葱葱的,风景煞是好看。都说到岚山不去游览郁蓝山那是人生一大憾事,反正登山也不要钱,趁着天气不错,就当散散心也好。
从医院到郁蓝山本来是有公共汽车的,但他舍不得卖票。一个月就那点津贴,省下一点是一点,家里老娘也好有个添油钱。
走路对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快到中午时,顺着公交线来到郁蓝山下。可看到一侧新动工的工地,他却心如刀绞唏嘘不已。工地正门用红油漆工工整整写着楷书:郁蓝山烈士陵园。下面还有一行小字:XX年对S反击战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
“俺这是怎么了?”他有些难心,“早知道这是埋战友的地方,咋也不能空着手?”掏掏兜,还有两张5毛纸币。
看门的见他是解放军,也没收钱,摆摆手就叫他进去了。可老陈在陵园山上、山下转了一圈,也未找到自己熟知的名字。
“唉!或许是还没入殓……”带着惆怅安慰自己。看看天色,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叶隙,将红土地那顽强不息的野草照得异常翠绿。
四周寂静如谷,山风吹拂树丛泛起呜咽,悲鸟长鸣为之凄凄。想起那些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友,心里就象是被尖刀剜过。
一个衣裤摞满补丁的干瘦老人,在一座墓碑前肃穆而立,慢慢的,他挺胸收腹,挥起右手向墓碑敬个标准的军礼……
“他是个老兵……”老陈暗自揣摩。
当过兵的人和普通百姓不一样,从气质动作各方面来看,均有很大区别。所以,老陈下这个结论也是有根据的。
老人转过身,隔着数座墓碑向陈沂生望了望,两个人对视在一起,谁都没说话。许久之后,老人点点头,转身向山下一瘸一拐缓缓离去……
老陈快步追上去,从一旁扶住老人,“老人家您慢点走,山太陡。”
“谢谢你!”老人颔首一笑,就此一言不发。
二人没再说什么,走到正门临分手时,老人向他点点头:“我该走了,谢谢你同志。”说着,他挣脱陈沂生的搀扶,微微一笑,就此转身离去……
“这老头身上……咋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呢?”正在兀自发愣,那老人已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嗨!我咋没问问他姓名?” 心中一阵懊悔,老陈暗暗埋怨自己愚笨。
带着惆怅,转过身向管理处走去,他想问问自己战友的情况。刚进门,就看到一个女兵正和管理员谈论着什么。见他进来,女兵转过头来突然一愣,喊道:“陈沂生,你怎么来啦?”
老陈惊呆了,看着女兵,印象中似乎并未见过此人。
“你们认识?”女管理员问道。
“是的,”女兵点点头,“他是我处置过的伤号。”
女管理员笑了,指着身旁长椅说道:“那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罢,夹起一摞档案悄然离去。
陈沂生上下打量这女兵,可仍然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女兵有二十五、六岁的年龄,长得挺秀气,也许是时常皱眉的缘故,眼角已出现细细的鱼尾纹。
“你认识俺……那个……我?”
“当然,你从675高地被抬下时,是由我接手的。那时你还在昏迷,所以没见过我并不稀奇。来!咱们认识一下:我叫李雪梅。”说着,雪梅伸出手和陈沂生握了一下。
老陈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李雪梅笑了笑,回道:“是听赵静说的,不过,你是哪个部队的就不知道了,当时没找到你的领章。”
正说着,女管理员又抱着厚厚一摞档案走进来:“对不起雪梅,没找到你打听的人,或许他还活着。”
雪梅脸上露出深深的失望,陈沂生瞧着很奇怪:人没死也难过?难道只有死了人才开心?
女管理员安慰她:“算了雪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该把他忘记了,怎么还想不开?”她看看陈沂生,自我介绍:“我和雪梅是兵团战友,我叫萧韵。”
陈沂生赶紧敬礼。
雪梅扶着椅背缓缓站起身,幽怨叹了口气:“我天天诅咒他不得好死,老天也真是瞎了眼,恶人……哼!是越诅咒越能活。”看着萧韵,又道:“算了吧……我先走了,改天咱们再聚。”说罢,怀着一脸歉意看看陈沂生,微微颔首,收拾挎包正欲离去。
不料陈沂生瞧瞧萧韵,低声问道:“萧同志,俺……我想麻烦你给查查战友,我在山上找过了,没见到他们名字……”
“哦!是这样呀?不过在我们这里,也只埋了部分烈士,还有一部分目前没有登记入册,不妨过几天你再来。如果他是在战役第一阶段牺牲的烈士,估计都能找到,不要急。”
“他就是在第一阶段牺牲的,当时我也在场。”
“他叫什么名字?”萧韵问着,随手翻开名册。
“李强……”
“李强?”走到门口的李雪梅忽然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快步走到陈沂生面前,她急切地问道:“你是X团2营6连的?”
“是呀!”老陈有些不解,他看看萧韵,发现萧韵也是神色惨淡。
李雪梅凄然一笑,泪眼无语。
将名册慢慢合上,萧韵向椅背一靠,显得很无奈:“陈同志,你确定他已经牺牲了吗?”
陈沂生点点头:“是啊?他右脸被打烂了,当时我就在他身边。”
看看雪梅那欲哭无泪的脸,萧韵叹口气:“陈同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咋这么肯定?”
指指雪梅,萧韵苦笑道:“她要找的人,也是这个李强。”
陈沂生惊呆了,他实在搞不明白世间为何会有这么多巧合,疑惑地瞧瞧李雪梅,可从雪梅脸上,已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在痛苦。
“雪梅,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想听到这个消息吗?现在你如愿了……”萧韵端起水杯,黯然一笑,“唉!你们俩……”她摇摇头,欲言又止。
雪梅没说话,默默沉思片刻,突然抬头对萧韵说道:“好了,你别说了!今天我请你吃饭,算是当作庆祝。”
陈沂生灰头土脸溜出接待室,他不清楚排长和雪梅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世间万物用一句怎奈了得来解释,那也丝毫不会过分。
就这样,带着怅然一路走回医院。刚进门,史松涛便迎上来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去哪了?怎么不请假?你当这是自由市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陈沂生一想:自己外出还真是没打招呼。最近医院常出现一些伤兵私自外逃事件。不过这些“逃兵”不是逃往后方,而是千方百计去前线找部队。为此,医院领导大为恼火。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伤兵的这种行为,已严重妨碍了医院的正常工作。为此,院方上报军区首长,要对医院内部进行调整,加强伤病员的医护看管。
陈沂生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不以为然。因为他也想溜,只要找到机会,恐怕他会比兔子溜得还快。而且凭他那跑路速度,医院这些警卫,估计也没几个是他对手。
但想归想,眼前这形势还得应付,于是他赶紧赔礼道歉,说了不少没营养的好话。史松涛也没再说什么,对陈沂生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你下次注意。别忘记自己是个战士,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哪行?”回手指指楼上骨科病房,“快上去吧!有人找你。”
“谁呀?”
“哪来这么多废话,上去不就知道啦?”史松涛扭过头,不再理睬他。
带着疑惑走进病房,可还没等他醒过神儿来,全副武装的白继武和一名陌生军官便迎了上来。
军官上下打量他几眼,冷冷问道:“你就是X团2营6连的陈沂生?”
老陈点点头,正想回话,军官却掏出红皮证件在他眼前一晃,喝道:“陈沂生!我们有些事情要向你核实,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随后,向白继武使个眼色。未待老陈反应过来,一副冰凉锃亮的手铐,牢牢扣在他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