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子溺死在太液池的事,清晰一如昨日。
宫人们将她从结着冰的湖心打捞上来时,她还穿着自己赏她的绛红织金妆花的宫装,脸上挂着恬淡的笑,似乎永恒地沉入了睡梦中。
母后立在檐下,远远看着这一切,神色如雾凇般清冷,她抬着下颌,警告自己道:“这就是天子任性的代价。”
萧元慎回忆起这些,神情却是不为所动的漠然,垂落长睫,落下淡淡的一瞥:“朕记得,那又如何呢?”
兰姑姑愣怔住,为他的薄情惊骇,仿若他从未对叶娘子有过宠溺,大约这便是男人固有的劣根性,流连花间,喜新厌旧。
萧元慎笑笑,带着些讥刺:“天子无能,才让红颜成了祸水。兰姑姑身为女子,难道也觉得这是应该的么?”
兰姑姑如芒在背,垂下头来说着“奴婢死罪”就要给萧元慎磕头,萧元慎却上手虚扶着制止住:“朕知道姑姑是好意,不过请姑姑转告母后,叫她老人家放心,陈司籍不是祸水,她是朕的照妖镜,辨得出忠奸,分得清善恶。”
萧元慎说罢,也不再往梢间里走,踅身出了明间,往殿外走去。海东青提着风灯,拥上前来,小心仔细地为他照亮前路。
他步履从容,背影远远望过去恰如松柏笔直坚毅,早不是从前雀跃的孩子气,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大人模样,只是因他唇边两点玩世不恭的笑涡,总叫人觉得他还是个顽童。
兰姑姑定定地瞧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影壁后头,她才收回了目光,回身往太后跟前去了。
太后斜签着身子,手肘撑着几案,撑着满头珠翠,脸上露出一点岑寂的疲态,金兽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线烟雾,像清清淡淡的水墨,在她朱红色的唇边洇开。兰姑姑忙上前去,替太后在膝上盖了一层薄毯道:“春夜里还有些冷,娘娘当心冻着。”
太后掖了掖毯子,似乎才从怅然的梦回过神似的,叹道:“这夜可真闹腾呀,一不留神宫里就跟煮开了锅似的,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王安仗着自己是东厂提督,想把自己的人提拔进文书房,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但也如他所说,这一切都没有真凭实据,瑾言就算是捏住了他的把柄,他也只需要把水搅混,分不清是非,何苦要烧这一把大火,把事情闹大呢?”
兰姑姑听太后这样一分析,心下骇然:“娘娘的意思是这背后是内官监利用瑾言姑娘,躲在背后捣鬼?”
太后敛眉,神色似秋意肃杀:“如今还不好妄下定论,但这场大火务必要查清楚。再有,说到瑾言那孩子,我也不大放心,瞧皇帝这样子,对她格外上心,为了她几乎要丢了魂,恨不得把命都掏了。从前叶婵依在时,你几时见过他这样?”
兰姑姑想到方才在明间万岁爷在这两桩事情上截然不同的神态来,心里也觉得纳罕,自然不好非议君王薄幸,只好委婉劝解:“娘娘不必忧虑,瑾言姑娘才进宫来,身份也不同,她若是火场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叫陈阁老和平西大将军伤心,万岁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必替他遮掩,我还不知道他的性子么?若是瑾言可靠,叫她做个妃子,牵制中宫也不是不可,可今天这事情一瞧,这孩子也有几分呆气,前几天她回话时替皇帝遮掩了遇见贡生的事,我心里清楚,不与她计较,今天她又不顾大局,把后宫当成三法司,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
难怪皇帝喜欢她,两个人一样的脾气,一个闹腾就叫我烦心,再来一个还不得翻了天去!
罢了,明早再点拨点拨,若实在不成,还是尽早赐婚,替她许个人家,放出宫去。
再就是皇帝的大婚也要张罗起来,挑个懂事又柔和的人来做中宫,叫皇帝收心繁衍子嗣才是要紧。”
太后与兰姑姑也有数十年的情份,彼此知心,因而夜阑人静之时,便把心里的郁结一一絮叨开,渐渐有了盘算,心神也跟着宁静下来,也有了玩笑的心情。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感慨道:“还是生女儿的好,你瞧澄徽,虽不是我生的,养在我跟前,跟亲生的也是一样,隔三差五入宫来请安,一见面就关心我身体是否康健,还知道手抄经书替我求佛,女孩子总是心细,孝顺得多。”
山阳长公主王澄徽,她并非先帝骨血,而是先帝的外甥女。
生母宁平大长公主,不得宠爱,婚嫁之事由权宦玄九思操弄,不明不白竟被指给了一个商户冲喜,没多久丈夫病死,婆母为拿捏公主,买通公主身边的嬷嬷,污蔑公主清白。
宁平大长公主为腹中骨血的前途,不再忍气吞声,趁机逃出夫家敲响登闻鼓,先帝刚刚登基,借此案扳倒了权倾一时的玄九思,重整朝纲。
可惜宁平大长公主在宫中诞下澄徽后,便在心力交瘁中去世,先帝疼惜,才不顾文官反对,将澄徽破例封为公主。
先帝只有一位皇后,再无别的妃嫔,子嗣伶仃,宫中的孩子除了两位皇子、云南王世子萧元恒之外,也只有山阳长公主一位女孩,因此格外视若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