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锤落下的时候,阿苏第一次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他被一只铁杵般的脚踩着,脸贴在地上,发现碎石尘土这些平日里小的不能再小的微粒,此刻也能如此巨大。
透过这些巨大又渺小的尘埃,是无数裹着泥、血、各种脏污的黑靴,这些黑靴攒动着围成一个圈。
圈子正中间围着两个人,一人高大孔武手里举着个他抡起来都费劲的大铁锤,一人瘦小孱弱被铁锤击中后脑勺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不幸的是,那倒下去的人才是阿苏的同伴。
她叫林无衣,立春就九岁了,是个女孩。
三个时辰前她站在阿苏床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眼问:“你敢不敢随我去偷样东西?”
阿苏心想如果当时说“不敢”结局会不会不同。
可是他拒绝不了,那是一张明媚像太阳的脸,笑起来尤其好看,就算是在寒夜也能驱散冰冷和黑暗。只要你看过她的脸,就会知道,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想要,你都会痴心妄想摘下来给她。
何况她还是阿苏的救命恩人。
半年前阿苏他娘带着阿苏从江南水乡出发,赶往对战沧海的廊州北部随军家眷所居的伴君里。
伴君里定在距离征北军大营最近的村子里,自永平初年起便有随军家眷来此居住。
与其他来这里团圆的人不同,他娘并不是想他爹了,而是他奶奶给他爹兄弟六个分家,阿苏家只分到一口锅。
他奶奶说,有锅就有饭,走哪儿都不散。
阿苏他娘说,去你奶奶的。
于是被赶出家门的阿苏他娘带着儿子,一路乞讨、偷盗、行骗,终于在永平五年年末,看到了那驻扎在黄沙漫天里的帐篷。
第一天他娘就到征北军大营领了五斤面十吊钱,发誓要在此将儿子养的高高大大,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总有一天扬眉吐气荣归故里。
阿苏开心极了,他抱着装满面的麻袋,也不觉得沉,脸蛋红扑扑走过营场,正自为他娘胆大心大嗓门大的一番交涉胜利而得意。
“小东西,站住!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阿苏转头,是一个高他半头的男孩,束发黑衣,皮革腰带黑短靴,一副贵公子的派头。
他手拉弓箭,箭对着阿苏,说话已经将弦拉满。
嗖——箭头飞出插在地上。
倒不是男孩射的不准,而是阿苏被拉了一把躲开了。
男孩暴怒,两脚急走过去,将阿苏留在原地的面袋踢翻,黄面顺着袋口流出,立刻跟黄土就不分彼此了。
阿苏自问不是爱哭的小孩,可那时他竟然哭了。
“小将军,将军还在等着,跟他们犯不着计较,辱没您的身份。”
被叫小将军的男孩并没有因此作罢,他犹豫了下,指着阿苏的鼻子道:“晚上到我帐里来受罚,不来仔细剥了你的皮。”
吓唬人的话阿苏听过太多了,见小将军转身走了,他松了口气,忙扶起麻袋,鞠手在地上一捧一捧捡拾。
一阵风起,从他眼前吹走一片面粉,唬的他两手并用,试图拦风,转眼却见这起风之处不是从天而来,而是救他的女孩身上来的。
女孩一身白衣,凌空飞起落在小将军的去路上,将其挡住。
“李承义,我看现在就挺合适诶,想怎么罚你说吧。”女孩说话是笑着的,嘴巴像一轮上弦月,她说的很轻快,看起来天真又可爱。
小将军李承义猛然被挡住去路,一下又怒起来,上手就要抡女孩耳光,只是手刚抬起,就被一旁跟着他的士卒抓住,一时挣脱不开。
那士卒向女孩笑道:“小无衣,林将军也在大将军营内,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林无衣笑开了花,跳脚答道:“好啊好啊,但是你先等等我呀。”
她一指小将军继续道:“他还没说对不起,不能就这么走了。”
阿苏又想,如果林无衣没有纠缠挑衅会不会也就没有眼前这一切。
李承义和林无衣在营地里打了起来,一个拿弓,一个用剑,一个一通乱射,一个舞剑耍出花来。
射完了背后的箭,李承义气急败坏摔了弓,赤手空拳就来肉搏。林无衣扔了手里的剑,一个下蹲扫腿,不但躲过了上面的拳,还将李承义踢翻在地。
围观看热闹的多于上前劝阻的,有喊“小无衣好样的”,有说“小将军不行”,阿苏眼见被踢翻在地李承义怒火中烧,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朝林无衣的小腿刺去。
阿苏不记得林无衣是怎么躲开的,只记得林无衣再次落地时,那匕首竟然不在李承义手里,而是握在林无衣手里,且在李承义右脸上落了一刀。
一道血飞出,围观才急了,三三两两将人围了。
林无衣被带到征北大将军李和帐前扔下时,阿苏才从身边人的嘴里得知,抓着林无衣后衣领的红衣女将军是林飞红。
阿苏又想,如果林无衣不那么嘴硬就好了。
“给承义道歉!”
阿苏被林飞红的声音吓了浑身一颤,只见林无衣瘦瘦小小一只,被扔在穿着盔甲的士兵之间更显得单薄。
“给承义道歉!”林飞红又一声催促。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是他欺负人在先,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林飞红怒目一瞪,抬起长|枪就要落在林无衣身上:“不知好歹,无法无天,该死。”
这样的话阿苏自小就听他娘骂他,早已习惯,他只觉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嘴硬心软,被骂几句打几下过去就过去了。
可林无衣红着眼死盯着她娘,竟然举起匕首朝自己心口戳去。
幸亏征北将军李和的红缨枪够准够快,一枪飞过,将匕首打落,红缨头插在地上。
将军们忙上前来拦,李和非但说定是李承义有错在先,还大笑着夸了林无衣有血气。
林飞红怒道:“死不悔改!林无衣,我告诉你,在这里只有为国捐躯的英雄,没有打架斗殴的小儿!拿着你这点脾气滚回逍遥山去!”
雪夜路亮的过分,跟白天没什么差别,阿苏从回答那个“敢”字便跟着林无衣,带着起夜撞到胖男孩姚七,三人走在天寒地冻里,将雪踩的咯咯作响。
他生的个矮人瘦,虽已九岁,但看着还像六七岁的样子。
三人到了必须要穿过两座立刃般的石山之间,看着贴地被凿开一段寸宽不过的口子,彼此看了眼,立刻就在心底分了工。
缝洞爬着望进去一片黑漆漆,不知深浅,必须压着身体挤进去。阿苏看了眼跟来的姚七,确实是进不去。
“你在这里守着,如果天亮前我们回不来,你就去军营找林将军,告诉她,林无衣和……”
林无衣顿了顿,转头看着阿苏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子苏!”
阿苏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名字,郑重地有些不好意思。
林无衣咧嘴一笑,向姚七道:“你就告诉她,林无衣和杜子苏为国捐躯了!”
“为国捐躯。”
阿苏嘴里呢喃念着这四个字,视线里模模糊糊,那圈穿着黑靴的士卒正拖着林无衣沾满血的白衣,不知要将她拉到哪里去。
“等一下!”
阿苏想要大喊,但稍微使劲便觉胸腔具裂,痛的他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声音不大,但看到黑靴停下,还是再次忍疼鼓气道:“她是大周胭脂军将军林飞红的女儿,林无衣。”
一阵骚动过后,阿苏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睁开眼是在一辆马车上,林飞红靠在马车车门处,看着他身边跟他一样躺平的人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回答说话已经连不成句子,像是从地狱里发出,带着甜腻的血腥,颤抖道:“我......给你......丢脸。”
林飞红笑了:“你还知道我有脸,不容易呀。”
“对......不起。”林无衣又道。
“你有错吗?为什么说对不起?”
马车颠的阿苏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他心里想笑,这对母女还真是有趣,要是他娘这会巴掌都抡圆了。
“我......没有错。”
阿苏一颤,从肿胀的眼缝里望出去,他的心还跳动着,但却是稀碎的,无法为林无衣揪成一团了。
“还真是——死不悔改。”
林飞红叹了口气,将头转向一边,似乎对林无衣已经失望至极。阿苏心底随着那声叹息也叹了句:还真是死不悔改呀。
“这个。”
林无衣缓缓举起她的手臂,忽重重落在自己一侧的大腿上,又说了句:“这里。”
阿苏不知林无衣想要说什么,他想转头,奈何脖子动不了。
“大腿上.....裹着,有东西......给你。”
林飞红听声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猛地撩起林无衣血红的衣襟,瞬间扯出一张沾着红黑脏污的牛皮。
她将牛皮展开拿在手里认真看了半天,再抬头整个人神色都变了,眼睛又红又湿,压着哽咽,向林无衣道:“就是为了偷这张沧海六部的地形图吗?”
“嗯。”
永平六年夏
胭脂军借道秋沙部落在冰封北大败沧海
沧海求和
同年秋
征北大将军李和因谎报军情被终身囚于翁狱城
胭脂军首领林飞红自杀
【正文】
【第一章春梦】
天冷,山上更冷。
林无衣缩在被窝,忽觉背后一冰,正打颤耳边伸出一个脑袋,在她脖子蹭了蹭:“给我暖暖吧。”
她麦色的脸一片潮红,将头转了转,看向那声音来处,有些含羞小声道:“好。”
一个喷嚏打的大煞风景,她睁眼坐起揉了揉鼻子才发现是在做梦。
是个春梦。
哎,好冷呀,无衣叹气,连春梦都是冷的,这人生过的真无趣。
窗户外呼呼的山风吹着像鬼魅出没要吃人,一颗树长的有十几丈高,不生旁枝,冲天到顶开出一树冠,像一把镂空巨扇从窗外盖下来,树影压在林无衣的蓝棉被上剧烈的摇曳着。
她被吵得睡不着,伸手摸出枕头下的画本。
《将军和女鬼》,画作人匿名叫小君子,林无衣只觉这名字讽刺的紧。
她和阿苏有次去青云驿站买画本,在茶寮听人骂这画作人衣冠禽兽,不曾想没过几日,这人便有了名字,自称小君子。
小人就小人,君子就君子,叫小君子怕是要故意恶心那些骂他人呢。
林无衣觉得有趣,便将小君子的所有画本都收了回来,一看,好家伙,果然人家骂的没错,这人确实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