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太阳亮得刺眼,她站在贺茂川东边的河滩上,开裂的大地冒出枯黄的野草,热浪滚滚的空气扭曲如蛇,嘶哑的虫鸣不知何时消失了。
世界寂然无声,没有一丝凉意的风拂过屋檐的阴影,破败的草席横盖在枯瘦的人影上,稻草岔开的边缘被风微微掀动,露出下面干瘪如柴的手脚,以及扁平凹陷的脑袋。
苍蝇飞过来,停在布满血丝的眼白附近。
梦里的景色无比清晰,黏连的眼睫根根分明,那只苍蝇爬到凝固不动的眼球上,浑浊的瞳孔映出渐渐靠近的蝇虫——
天还蒙蒙亮。
她已经改掉起床第一件事就找手机的习惯,现在听着窗外黎明的寂静,忽然觉得吵死人的闹铃也没什么不好。
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贵族公卿,平安时代的一天都从日出开始。太阳破开晨雾,本来就闷热的空气很快升温,连地面的碎石都变得滚烫起来。
这几天,股宗变得愈发懒散,猫的散热方式十分有限,它最近天天伸着脚躺在蒲团上,不再圈成一团睡觉。
加班了一段时间后,阿渡最近清闲下来,京城里的妖魔鬼怪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她这个实习的阴阳师都暂时放起假来。
她走进书房时,式盘周围浮动着无风燃起的符纸,外圈刻有二十八星宿的天盘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在正方形的地盘中央缓缓转动。
“……叶王?”
转动的天盘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空中的符纸忽然熄灭落下。
站在式盘前的大阴阳师抬首朝她望来。
……她一定是打扰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阴阳道入门简单,但越学到后面就越艰涩。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对占卜之术没有什么才能,符咒的使用和结界的布置也普普通通,唯有在使用灵力加强己身这方面如鱼得水,很快就脱离了麻仓叶平的指导范围。
虽然不是很擅长占卜,但她刚才进来的时机明显不太对,要不然对方也不会忽然露出这种接近愣神的表情。
阿渡迟疑着:“……抱歉,我要不要待会儿再过来?”
“不,只是普通的占卜而已。”麻仓叶王随手一拂,桌面上的符纸如灰尘湮灭,“而且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初,他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沉默片刻,阿渡抬起眼帘:“我打算再去一次。”
为什么会做那种奇怪的梦,原因她大概想得出来。
第一次见到尸体,这件事可能给她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而人类的大脑这种东西,就是你越不让它去想什么,它就会越去想什么。
那张草席下究竟盖着什么东西,未知本身并不可怕,但人的想象力会扭曲现实,有时候甚至会营造出比事实更加可怕的幻觉。
她要在想象力脱离控制之前,自己去亲眼确认一次,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
麻仓叶王之前劝告过她,不要靠近贺茂川的东边,她不想偷偷溜出去,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和他打声招呼。
她张开口,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自己要去哪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明白了。”
麻仓叶王:“我现在正好有时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真的?”回过神来后,阿渡意识到自己舒了一口气。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现在有空的话,那就太好了。”
烈日炎炎,炽白的太阳高悬空中,两人来到贺茂川东边的河畔时,周围的景色和前几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入目所及尽是大片大片的枯黄,干枯的野草掩映着破败的房屋,地面似乎开裂得更加严重,没有丝毫水分的泥土捏起来脆如尘砂,闷热的空气里充斥着腐败的味道。
腐烂的酸臭味经过几日发酵,如今变得格外刺鼻,在附近飞舞的蝇虫不肯离开,她在屋檐的阴影里蹲下身,手指捏住草席的一角。
连风声都仿佛死去的河畔,只剩下嘶哑的虫鸣起伏回荡。
阿渡翻开那张草席,低头沉默许久,再次将草席盖了回去。
阴阳师和僧侣不同,不懂得如何念经超度亡魂,但埋葬死者这种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她笨拙地垒起几块石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石头的数量是否有特殊的讲究,万物枯萎的季节也找不到什么野花作为装饰。
但盖上最后一捧黄土的时候,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安定下来。
麻仓叶王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背景里是大片大片,仿佛朝大地的尽头蔓延而去的芦苇和枯草。
她站起身,朝他跑过去。
“可以了吗?”麻仓叶王低头问她。
“可以了。”
阿渡朝他笑道:“今晚我一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
“你之前在占卜什么?”阿渡好奇地问,“我可以知道吗?”
“想必你已经注意到了,最近京城里的鬼怪安分了不少。”
安分不少是十分委婉的形容。
“这并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