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哉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绘理的视线中,她摔了两次才终于爬起来,看着地面上突兀的巨大抓痕,迟迟回不过神来。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果然是没有了咒力吗……”
简直就像是情景重现一样,那道嗓音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早纪身后,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对着她说话。
早纪吓得猛回头,再次看到了那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年。
甚尔站在咒灵留下的抓痕旁边,盯着地上直哉洒下的血迹自言自语:“好像是真的啊。”
他背后的球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手中杀气凛然的长刀。早纪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
她一出声,甚尔立刻转头盯着她,那双和直哉十分相似的眼睛中,包含的是完全不同的情绪。
直哉是鲜活的、生动的。而他是冷漠的、死气沉沉的。
恍然间,早纪忽然开始觉得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这两个人真的是兄弟吗?
她鼓起了勇气,想要询问甚尔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一道黑影忽然抽了过来——
“——抱歉呐。”
甚尔毫无预兆地出手,拿长刀刀鞘的侧面猛地甩击少女的下颌骨,一招将她打晕了过去。
他冷冷地注视着早纪倒下去,嘴上说着抱歉,心里却一点歉意都没有。
“你先睡一会儿吧。”
说罢,他沉吟片刻:“唔,那小鬼说的‘对女孩子尊重点’,应该就是这样?”
算了,还是不能理解,先去把他救回来吧,恐怕这会儿已经哭得满脸都是鼻涕了。
甚尔活动活动肩膀,看也没看地上躺着的少女,独自提着刀离开。
……
直哉没有哭。
但他快疯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进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让他好好回想一下……最开始是甚尔发现了咒灵的存在,叫他去做诱饵。
那咒灵盯上了普通人,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很可能会酿成惨剧。万般无奈之下,直哉只好答应了置身险境之中,亲自将咒灵引到没有人的地方。
可不知道那个被咒灵盯上的女孩子是怎么想的,居然一看到他就追了过来,直哉哪敢站在原地被她捉到啊,自然是转身就跑。
当那只咒灵忽然表现出对人的攻击性时,直哉心道不好,甚尔迟迟没有现身,只凭他一人是不可能保护得了身后的普通人的。
留给他的选项只有两个:一、放弃那个陌生的少女,独自逃跑。只要有她吸引咒灵的注意力,就能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
而第二条则是正好相反……由他来继续做那个最危险的‘诱饵’,将生路留给毫不知情的少女。
直哉没有经历什么深刻的思考,他相当自然地选了第二项,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他抬起头来直视上那只令他恐惧不已的怪物,叫它知道,这里有一个比普通人要更有天赋,也更具‘营养’的咒术师。
不出所料,咒灵干脆地放弃了一直跟着的少女,转而将目标换成了直哉。
然而直哉跑得过普通人,却跑不过咒灵。能带着背后的伤逃到现在,还要多亏了河川下游纵横密布的小巷街道。
这里大多是已经废弃的民居,街道纵深极长,宽度却只容两名成年人并肩通过。直哉凭借着自己小巧的身形,飞快地穿梭在巷道之间,而身躯臃肿肥大的咒灵却只能靠着自身的蛮力将所过之处的巷道统统破坏掉,如此费力的前进方法自然比不上灵活的直哉。
剧烈的建筑破坏声不断在背后响起,直哉不敢往后看,一门心思地往前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具体的位置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跑!不要停下来!坚持到甚尔来救自己!
他已经没工夫去思考甚尔到底为什么没有出现了,为了活命,现在他能依赖的只有甚尔!
赶紧出现啊!
在又一次险些被咒灵的长臂击中后,直哉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废墟瓦砾之中。他的膝盖磕出了一块拳头大的血痕,火辣辣的疼。
和甚尔以为的哭成花脸猫不一样,直哉顽强地爬了起来继续逃跑,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哭泣,只在有人看到的时候才有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连哭的力气都不敢浪费。
然而不管直哉再怎么坚强,他的身体也只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水平,接连不断的快速奔跑已经将他的体力消耗的一干二净,现在他每呼吸一次,就会感觉到肺部有如火烧般灼痛。
直哉再次跌倒了,这一次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眼泪差一点就流出了他的眼眶,可他恶狠狠地拿受伤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留下了一道混着灰尘的血迹,却唯独没有泪痕。
他再次爬起来。
小巷中的追逐持续了很久,久到直哉背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了起来,又被他大幅度的动作再次撕裂。失血过多,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能感知到的就只剩下四肢末端的寒冷,和眼前时不时闪过的白光。
直哉以为自己还在奔跑,可事实上他的脚步已经变得无比缓慢。他咬着牙迈出十步的距离,可能咒灵只要一秒钟就能追赶上来,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哉恍惚中再次听见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哀叫声:
‘别看我……’
“……”这回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满心都是无力。
说真的,你就是倒贴他钱他都不会主动看的,不想被人看到的话,就想办法躲起来啊,这么追在人背后,是不是有点言行不一?!
胡思乱想间,他冒失地闯进了一条死胡同,等他反应过来时,背后的路已经被咒灵堵死了。
直哉恍惚地仰起头,看着面前足足有三四米高的墙体,忽然想到:啊,如果是甚尔的话,这道墙应该很容易地就翻过去了。
甚尔果然很强啊,像他身后这种能撞烂砖墙的咒灵,甚尔随手就能打个脑袋开花。
直哉悄悄在心里吐槽:甚尔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怪物啊……
不过,就算是怪物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说好的他把咒灵引过来,再由甚尔把它杀死,怎么就失约了呢?
还是说,这个约定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遵守?
直哉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背后的哀声低语已经靠的很近了,或许下一秒就会来到他的身边,将他带离这个世界。
——这样说不定也好,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了……
直哉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闭着眼睛就要朝前扑倒。
忽然,一道清冽的香气降临在他身边。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像是雨后的第一缕微风,又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很让人安心的味道。
一只手轻轻扶在直哉的肩膀,将他支撑起来,不叫他狼狈地倒下。
直哉挣扎着睁开自己被血和尘土粘住的眼睫,却只看到一个比他自己宽阔不了多少的肩头,和看起来同样纤弱的背。
不过……看上去好像比他高一点,是同龄人吗?
他被来者面对面地支撑住,脑袋无力地搭在对方肩头。
对方有着一头漂亮的雪白色短发,不是染的那种,而是非常通透的天生色,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一道笑吟吟,隐约带点小得意的声音响起在直哉耳边:
“果然,是我第一个找到你。”
和穿着有些古板的直哉不同,来者身上套着一件宽松又柔软的套头衫,腿上穿着齐膝短裤。脚下踩着的是最新款的球鞋,整个人都非常有那种都市潮流的味道。
他的语气与穿着很搭配,都是那种活泼朝气的风格。
“喂,你是游客吗?我没怎么在这边见过你啊。”
他说的是纯正的标准语,和直哉平时听到的京都腔有很大不同,不过直哉觉得很好听……他大概是临死前产生幻觉了。
直哉本来都想闭上眼了,却被自以为是幻觉的孩子三言两语吵醒,艰难地眨眨眼后,恍惚地回答道:“我是京都来的……”
“我就说嘛!”
直哉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被他那个‘不愧是我’的语气逗笑了。但他现在实在是太虚弱,笑也只是嘴角无力地勾了勾:“第一次来东京,感觉真是糟透了……”
“啊?”来者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东京哪里不好?”
直哉继续喃喃地埋怨着:“街上人好多……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别人的膝盖……”
他怎么就这么弱啊……
对方指责他:“这是你的问题,不是东京的。”
直哉已经意识模糊了,现在对他说什么他都只会答应:“嗯。”
或许是看他乖,对方忽然一个转折,“不过,东京毕竟是我的地盘,不能让游客带着不好的印象离开啊。”
在他们两个自顾自地聊天的时候,巷口的咒灵已经挤进了这个逼仄的死胡同,它拼命地将手臂伸长,想要够到靠在来者肩膀上的直哉。
‘别……离开我,但……也别看我……’
直哉感觉到脑袋底下的肩膀忽然震动了一下,好像是支撑着他的人被逗笑了。
“搞什么,你矛不矛盾啊?”
而这也是直哉一直想对咒灵说的话。
“我现在忙着做游客调查问卷呢,有事请你晚点时候再来吧!”
在直哉看不见的背后,有着一头白发的神明一样的孩子随手在他背后拍了拍,拍掉了直哉逃亡时不小心沾上的灰尘,然后摊开手掌,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呼——”
沾在他指尖的那点灰尘被吹拂的气息带走,同样被吹走的,还有直哉身后的咒灵。
如同神明在自己的画卷上涂涂抹抹,它的存在就那样自然而然地被抹除了,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它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安静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而白发的小小神明没有一丝动容,仿佛祓除一只咒灵就像是吹落一抹灰尘那样简单。
他那包容着苍天的眼眸从始至终,平静无波,湛蓝如初。
“……根本一点也不强嘛。”他小声嘀咕道,“怎么就能把你撵成这个样子?”
直哉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了,没有人能解答他的问题。
扶着他的孩子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在他的身后,一道身影忽然半跪着出现在阴影之中。
“悟大人。”
白发的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倦怠,“来的太慢了。”
“是,非常抱歉。”对方没有一丝辩解,服从地接受了他的埋怨。只不过对于自家神明怀里趴着的那只脏兮兮的小鬼,他的态度明显有些排斥:“悟大人,这个孩子就让我来……”
“闭嘴吧。”白发孩子忽然发了火,“一只二级咒灵都能在东京肆意伤人,你们的监督到底是怎么做的!”
“……非常抱歉。”
“给我消失。”
“是。”
话音刚落,那道身影就像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白发的孩子揉了揉眉心,表情不是很好。
“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几起了……”
最近徘徊在东京街头的咒灵数量忽然急剧增多,就算驻守东京都的五条家已经立即做出了反应,但力度还是不够。
而现在,连其他的咒术势力也参与进来了,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清。
他垂眼望向直哉的影子,“看不透呢……莫非是禅院家?”
他打量着直哉昏睡过去的侧脸,那张脸被血污覆满,看起来脏兮兮的,连带着他的衣服也被沾染上了血迹。
……有点像流浪猫,他思维发散地想着。
该拿这个脏兮兮的流浪猫怎么办呢?
他苦思冥想:带回去不行,会被那群老家伙说三道四的。可留在这里也不行啊,这家伙现在一点咒力也没有,可怎么活下来?
他努力地思考了半天,最后严肃地对着直哉的影子说道:“你得少吃点……不然这家伙会死的。”
直哉的影子依旧平静,显得自顾自对着它说话的白发孩子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一样。
可如果仔细看的话,那漆黑的阴影中似乎隐隐有波澜起伏,随着一道道微弱的力量自影中传递到直哉的身上,他的脸色微微变得红润了,背后的伤口也止住了血。
“这才对嘛。”白发的孩子笑眯眯地对直哉的影子点了点头……看上去更像是有点什么毛病了。
湛蓝的双眼再次扫视过直哉全身,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了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望向了某个远处的角落。
“嗯?还以为是没人看管的野猫,原来是有人跟着的啊。”他喃喃自语道:“那就不能捡回去啦。”
说完,他微微一笑,动作轻巧地将昏迷过去的直哉平放在地面上,自己戴上衣服自带的兜帽,转身跳上了围墙。
“如果你不死掉,我们早晚有一天还会再见的。”
他态度笃定地轻声留下一句话后,笑着跳下了墙头,消失不见。
大约是他离开的一分钟之后,一道身影走向了倒在地上的直哉。
那是甚尔。
他随手拎着那把长刀,眼神冰冷地盯着那个白发孩子消失的方向。
确认了对方的确已经离开后,他侧目看向直哉,“喂……真晕了?”
怀疑直哉的是他;试探直哉的是他;害得直哉面临生命危险的是他。
可一直暗中关注着战况的是他;差点就在那个白发孩子出手前杀死咒灵的也是他;现在盯着倒在地上虚弱狼狈的直哉,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波澜的,还是他。
甚尔紧紧抿着唇,头一次弯下腰,好好地将直哉抱在了怀里。
他带他离开了这片残破的小巷。
‘如果……我是说如果。’
‘你真的失去了一切的话……’
‘那我就勉为其难,带你一起离开禅院家吧。’
他在心里悄悄对直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