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瑾言还很懵懂,汉话说得不甚利索。
就像她骨子里流淌着的摩西血一样,她有一颗极坚砺的心,总于无人处摇头晃脑悄悄念着那些诗句,憋着一股劲要在东宫的先生们面前挣出一点尊严,所幸她有天赋,学得比别人要快很多,澄徽也觉得脸上有光,渐渐视她宛如亲妹。
公主亲选榜眼为驸马,不合礼制。
明光远的座师领头上书反对,按照大周规矩,驸马都尉无缘政治权力,只能执掌宗庙祭祀和宗人府事宜,让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放弃仕途,朝廷便因为皇家的婚事而损失一名栋梁。
然而宁德帝仁善慈爱,澄徽又是在他跟前长大的,他还是任性地驳回了这些反对意见,决定选明光远为驸马。
庙堂上的反对之声传不到后宫内,公主依旧沉浸在心愿达成的欢喜中。
出降那日满城鼓乐,整座城市都流淌着金色的乐音,似乎每一处都可听见祝福和欢笑。澄徽戴着厚重的九翟冠,因为压得脖子疼,便微微抚着颈项,瑾言笑问:“何不摘下来,等去拜见娘娘的时候才戴呢?”
澄徽昂着头骄傲道:“本宫喜欢,不觉得累!”
瑾言哦了一声,笑得别有深意。
澄徽这才红了脸,像提前喝了醴酒一般,作势要拧瑾言的脸。
到迎亲时,瑾言才见到了驸马明光远。他着一袭赤色罗衣,七梁貂蝉冠下是一双明亮修长的眼,里面无情无绪,薄薄的唇微微绷着,持重隐忍,连冠顶的红色立笔也矜持着一动不动。
他打起轿帘,请公主上轿,青色缘边垂落处,恰好与澄徽的大衫衣袖相接,澄徽耳根子红了几分,轿帘落下,明光远回过身来,偶然一瞥宫墙,瑾言才觉察出那眼神是冰冷的。
他不想娶澄徽。
而在第二天,更为惊悚的流言在京师的坊巷中流传开来:山阳公主是一位泼辣的悍妇,竟然在洞房之夜,将驸马从床榻上踹了一个窝心脚,将他赶出了房间。
主张三纲五常的朝臣们哪里还能忍受,尤其是明光远的座师更是怒不可遏,他跟宁德帝大吵一架,甚至唾沫星子飞到了皇帝的脸上。
崔氏拿这件事阴阳怪气:“即便是公主,嫁了个人,终究也只是别人家的媳妇。做女人,心气可不能太高。”
她说这话时扫了瑾言一眼,瑾言觉得羞耻,本能地瞪着崔氏。身边的管事嬷嬷看见,顿时扯着嗓子斥责着:“大姑娘,做女儿的怎么敢这样瞪着太太,这是忤逆大不孝,要罚站规矩的。”
崔氏宽宏大量舒展了眉毛,半开玩笑:“算了算了,她年纪小,又是从蛮夷边地过来的,立规矩倒显得我这个母亲苛刻,回头出嫁了,自有人□□。”
瑾言心里憋了一口气,出了门,闷着头一路往外走,宁琅在后面追着她,问:“姑娘,你去哪儿?”
她也不回答,径直到了马厩里,拽过了小红马。
她纵身上马,而后疾驰出门,直往公主府去。她没有拜帖,也一样闯了进去,阻拦的人像烟尘一样被她甩到后头,她进了内院,找到了澄徽,她正对着镜子由人梳妆,侧过脸来,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象眼照过来,在她的眉心上跳动。她笑得很骄傲,很完美。她问:“你怎么来了?”
瑾言一下子泄了气,什么话也问不出口了。
她失落转身出去,坐在廊下,有两个小宫女低低絮语,说的都是驸马的粗鲁无礼,像恶狼一样。她年纪小,没听出话外的意思,以为他欺负澄徽,越发愤愤,攥着马鞭扭头就走。澄徽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削他!”
澄徽忙叫人拉住她,屏退了周围的人。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澄徽才捧着脸无声地抽泣:“我是不是很难看,在他们眼里活成了笑话?”
瑾言明白是明光远做不了官,迁怒于澄徽,她拍了拍她的背,坚定道:“你不是。”
澄徽不知哭了多久,但她最后还是要强地擦去了泪痕,抬起了头,下定决心要赢得明光远的心。
但这个决心渐渐成为压在了她心里的石头,不知不觉磨成了一把尖刀。
她在公开的盛大庆典时和明光远立在一起,是公认的一对璧人,但是转过身,会发现早是千疮百孔。
明家三代白身,并无什么强盛的宗族势力,公婆初时接受公主请安,还会恭恭敬敬回拜,但日子久了,亲戚来往走动问起,难免有人嚼舌头头。
“看来当公主的婆婆这福可也不是好享的,俺儿媳妇给俺请安,俺叫她站着她不敢吭一声的。”
“当初给明小子说的那门亲,那家闺女许了一个千户,进门一年就生了一对大胖小子。”
“一年了她肚子也没动静吗,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哎呀,这要真怀不上,你们家光远是不是还不能纳妾呀?”
重压之下,突然有一天瑾言被传召进了公主府。
澄徽病了,窝在榻上,那么要强的人颓然倾倒,青丝沿着床榻逶迤而下。
瑾言多时没有见她,才发觉她身边的侍女全换成了生面孔,模样都平平无奇,陪在身边的尤其普通,扁平脸,塌鼻梁,名叫燕儿,但行动却很老实,低眉垂眼,甚至于跪坐在榻旁,小心地服侍着,递上汤药。
袖子微微滑落,惊现出一道白色的纱布,有血迹从里头往外渗出。燕儿惶恐地扯了扯袖子,但是已经来不及,啪——地一声,白瓷碗被狠狠掷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刺向四处,澄徽厉声叫着:“贱人,你是不是就是这样勾引的他?!”
她发疯似的,从榻上挣起,去撕去掐那个叫燕儿的侍女的脸,嗓子里发出嘶嘶的鸣叫声,像水烧开了似的,从极狭窄的管子里呼啸出来。
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眼珠子爆出,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一条条要从粉皮子底下爬出来。瑾言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强烈的恨意,旋风似的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