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急。”
萧元慎安抚着,继续为她说明朝中局势,“你母亲上书说,莽家曾派出一支部队扮成商旅企图往吐蕃去寻求茶马贸易,被她带人截获,莽家暂时还得不到吐蕃的军马支援,不足为患。何况眼下国库空虚,朝廷不宜兴兵,因此母后收到你母亲的奏疏后,才决定答应云南王的请求,允许他恢复王府护卫,只是这些费用由他自己承担,另外派林彦回前去督查。”
如此看来,这其中局势复杂,西南土司各为独立王国,镇守太监与当地官僚恐怕也早有勾连,他一个监察御史过去,处处明枪暗箭,他能查出些什么来呢?也难怪萧元慎如此愤慨,说太后是有意要派他去送死。
萧元慎仰着头来,长叹一声。凝睇前方,瑾言这才发觉原来他们对面的墙上正悬挂着一张敏怀先太子的遗像,论长相,先太子比萧元慎更像先帝,眼睛里总含着亲切温柔的笑意,仁善,喜好文学,翰林学士们也格外爱戴这位太子。
萧元慎神情凝重道:“东南是朝廷的钱袋子,而西南则是天下治乱的根本。这里山川险阻,若有人造反,轻易可平定不下来。若是天下大乱,也可以潜藏于此,等待时机,因此这地方乱不得,可如今钱袋子没有钱,西南的擎天柱跟着生乱,当初皇兄病重前嘱咐,叫我要懂事听话,守好祖宗基业,我现在却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成。”
萧元慎的心防终于卸下,吐露出了压在内心的惶恐。他再不是肆意戏谑的姿态,如羊脂玉似的细腻面庞显出一点脆弱的神态,长睫轻轻垂落,掩饰住了眼下的阴翳,越发的寂寥。瑾言的心跟着一揪,她不由得半蹲在他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唤了一声:“陛下,您还年轻。眼下种种不过都只是太后在竭力试炼,让您不至于蹉跎。”
须知多少帝王即位之初,都是满怀一腔热血,为开天辟地不世之功而来,却最一头撞上铜墙铁壁,碰了个头破血流,失魂落魄,登高望远,才知何为孤家寡人。
萧元慎被迫架在了这样的位置上,他眼神里却总燃着一团生命之火,凭这一点,不知胜过多少冷冰冰的铁血君主,瑾言握住了他的手,在这一刻,她想要和这个少年站在一起,守住他眼睛里燃烧的这团火焰。
掌心的温度渐渐升高,萧元慎抬起眼来,凝望眼前人的一双剪水双瞳。还是第一次在这样光亮的地方,率直相对,毫无避忌,心里藏着一点欲望不觉悄悄探出头来,长夜越是寂静,越是撩人,他甚至于没来由地紧张,避开了目光,暗暗后悔不该把宫女们遣开。
他怕自己藏不住心里的悸动,只好往书房中间走去,偏偏这暗室一览无余,简直让他无所遁形,甚至于连哥哥的遗像上的笑容,都带了点看破不说破的意味,他只好立在书案前,做看画的样子。
瑾言也红了耳根,她走上前去,想对萧元慎说自己不敢叨扰,且先退到外头去,却在看到桌案上那幅画时微微愣住:“《四海流民图》?”
萧元慎回眸:“你见过这幅画?”
瑾言不敢信口开河,她换到正对着这幅工笔丹青的位置看过去,果然那图上显出宛如地狱一般的图景来:远处宫城巍峨,山河富丽,沿街市场招牌林立,五湖四海货物,物华天宝集聚于此,然而那近处风景却是骇人听闻,近郊之处,民人土地被富豪强征,山野之上一具具骷髅游走飘荡,嚎啕哀求,这时再往细处看,才惊觉,原来那辉煌壮阔的远景皆是由一具具骷髅泣血而成。
这样一幅离经叛道又格外恐怖的画卷,一个人只要见过一次便终生难忘。
瑾言问道:“陛下怎么会有这样一幅画?”
“这是皇兄的。当初皇兄微服出游,偶然看见有愤世嫉俗的士子绘制这幅画,他怕对方惹出事端来,特意买下此画,自己悄悄悬于此处,以示警醒。可是自那之后,皇兄的病便越发沉重,每日看的又是这样哀鸿遍野的画,人也越来越沉闷忧心,不久便离世了。我讨厌这画,所以把它取了下来,放在书案上。”他说到此处,又问瑾言,“你呢,你又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幅画?”
瑾言道:“枫桥书局。某先生也收藏了这样一幅画。”
“原来是你的军师。”萧元慎牵唇一笑,“这次科举舞弊案的事情,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朕还没有好好谢谢他,正好一会。”
瑾言乍一听微微一滞,忽而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林彦回会掌握考场内幕消息,怪不得那些士子的言论能广为散播,怪不得言官们纷纷出动,若没有他掌握的舆论势力,谁能在帝京掀起这样的风浪来呢?
某仲文,瑾言暗暗惊叹,她似乎头一回认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