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淮他们在林自宸房中开会的同一时间,方觉及何世天正留在房间内守着那个被找回来的女学生。
何世天之前没和柏淮他们一起上楼时,说是想回房上厕所,其实再确切一些讲应该是拉肚子,非常严重的拉肚子,吃了方觉以防万一带的腹泻药都没有用的那种。
跑了好几趟卫生间后,再次走出来的何世天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软着腿往空着的床边大字型一躺,有点崩溃道:“觉哥,再这样下去,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坐在床头的方觉捏着鼻子皱眉道:“这话不是应该我说?”
这房间总共也没多大,硬生生辟出个独立卫生间来,里边设施简陋,隔臭能力基本没有。要不是之前林自宸特地来嘱咐过,要求方觉近身守好这个女学生,他简直想要去逃难。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啊,”何世天快哭了:“我的胃不是钢筋打的嘛,从小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吃过啊,怎么就今天栽跟头了,我也没乱吃啊……”
“水土不服吧。”方觉用衣领盖住鼻子,勉强想了个理由。
何世天捂着肚子痛苦道:“那我和你还有柏先生吃的不都是一样的吗,一家店啊,怎么就我水土不……不行不行,我真快虚脱了,哥我想喝水,想喝水。”
“桌上有。”方觉指了指床尾电视机柜边上摆着的几瓶矿泉水。
那位置离何世天近,坐起伸手就能够着。
“哎?”何世天垂眸一看,有些惊讶:“这破客栈竟然提供矿泉水啊,还这么多?”
方觉顿了顿,突然想起来,这好像不是客栈提供的,好像是……进客栈前柏淮去路边买了然后摆过来的?
“但觉哥我想喝热水。”方觉正想着,躺在床尾的何世天便抬头说:“胃太难受了,再喝凉水感觉它要炸了。”
方觉看他可怜巴巴的表情一眼,叹了口气,说:“等着。”
然后便在房内翻找了个水壶出来往卫生间的方向走,然而走到一半,面色就黑了一下,旋即转身毅然决然地打开电视机柜上的矿泉水往水壶里灌满,烧上。
那水壶看着老旧,外部铁锈斑斑的,同这客栈里的装潢倒是十分相配。开关插上,水壶下灯亮,随之传出滚水的声音,方觉绕过何世天,走回床头坐下。
“哎觉哥,”何世天盯着那开始工作的救命水壶,感觉自己的肚子好像好了不少,一边期待他的热水,一边问:“你说老大他们去开会,会说什么啊?那十九……哦,十八个学生还能找回来吗?”
“谁知道。”方觉靠在床头:“但时间越久越不好说,等老大他们回来看看吧。”
何世天叹了口气,有心要想想着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脑袋里转了半天,愣是什么头绪也没有,只得在床上转了转身体,由床尾滚向床侧。
他肚子不舒服,这一套动作做下来还挺费劲,到位置之后苦着脸平缓了一会,转过头朝方觉的方向望去。
后者正坐在床头的位置,背侧面有扇窗。
同走廊一侧的窗户可以看见客栈外边不同,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朝着庭园方向开的。而他们又恰恰好住在一楼,所以何世天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庭院内的景,那暗色的夜里成片的阴影是白天才见过的树植,淡一些的阴影则是对面的楼房,中间亮起的寥寥几盏灯,大概就是住在对面的旅客了。
他盯着看了一会,忍不住将心底里犹豫了挺久的话说了出来,道:“觉哥,你说我是不是特学艺不精啊,这次来薏川也有半天了吧?我觉得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要不是心里时不时还能想起他们是来找学生的,何世天觉得自己这状态真真就像是来旅游,有工作在身还这样,着实挺差劲的。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伸手抓了抓自己胸前的护身符,低头看着说:“要不是有我爹给我请的这个护身符在,刚在湖泊那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何世天捏着那护身符,一向乐天派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过。
方觉安慰他:“有我和柏先生在,不会有事的。”
“不能这么想。”何世天摸着那护身符,说:“我爹以前和我说,如果总想仰仗他人,就会懈怠于锻炼自己,可是谁也不可能站在你面前一辈子的。”
何世天说着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变得难过起来,嘴角扁了扁。
方觉看他,有些无奈地喊了句:“世天。”
何世天吸吸鼻子,将情绪利落收起,旋即在床上一个翻身,看方觉说:“觉哥我们不说这个,说别的吧。”
方觉看他:“你想说什么?”
何世天转了转眼珠:“就说说,你觉得这案件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湖泊边那东西把学生们抓了,那乌落湖又是什么意思?”
方觉闻言,皱了皱眉头说:“真要说,其实我也没看出来什么。只知道之前在湖泊边的那股黑雾不寻常。不论怎么说,它都是在同一时间致幻了三个人,普通的妖邪根本就办不到。但这也不算什么收获吧,它既然敢直接掳走二十个学生,本身也就不可能是普通的妖邪。”
何世天点点头:“是啊。”
然后低头想了想又说:“不过要这么说的话,这妖邪确实是古怪。”
方觉看他:“想到什么了?”
何世天抬眼:“觉哥你想啊,咱们这一行存在时间也算挺长了对吧,你们南阳方氏都有上千年历史了,一直干的是这方面的,且除掉大门派以外,这行的散户也很多,比如我爹那样的,大家虽然出身不一样,但干的都是降妖捉鬼。”
“所以我觉着吧,咱们这行和作恶妖邪之间的关系,就好比警方和罪犯。理论上来说,罪犯犯案都不会想被警方发现吧?谁想坐牢呀?妖邪也是一样的,十八层地狱可比坐牢可怕多了。可薏川镇的这位却反其道而行之,它一次性要了二十个人啊,还不是分散的,一会要一个的那种,而是直接搞了一整个学生团。”
何世天越想越不对劲:“这么高调,跟生怕别人找不上门似的……哥你说怪不怪?”
方觉点头:“怪。”
何世天支着脑袋:“也不知道它这是瞧不起咱们,还是不觉得入十八层地狱受刑可怕呐?”
方觉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但这次案件确实很不对劲,同以往的案件给我的感觉都不大一样。”
“怎么说?”
“首先是这小镇,实在是有点太热闹了,刚刚你也看见了,他们夜市那么繁华,整条街的商铺全是满的,可那组照片才流出去多久啊,够他们整出这么一条繁华的主道商业街吗?”
“也许是以前就有的呢?”何世天说。
方觉摇头:“应该不是,想要繁华的夜市,同经济脱不开关系的。而且退一万步说,这小镇要是以前就有这么完善的夜市,也不至于得等那组照片流出才在旅游行业里打开生面,夜市本身就是能吸引到客流的景点了。还有……”?
“嗯?”
“还有这间客栈,也不对。”
“客栈?客栈怎么不对了?”何世天刚还在捂着肚子静静听呢,一听到客栈不对,立刻有些吓到地再度抬起头看方觉。
然而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吓一跳。只见何世天的面色僵了半天,旋即眨了两下眼睛,干巴巴地叫道:“觉哥。”
“在呢,”方觉没察觉到何世天的不对,还在努力地想自己从入客栈开始就觉得这客栈不对的违和感到底出自何方,想了半天才慢慢说:“就是觉得很不对。别的不说,就说那前台小妹。哪怕警方再怎么压消息,他们客栈丢了二十个人也是事实,二十个人啊,这么大的事,这小姑娘还能那么轻松欢快地嗑瓜子看剧?怎么着情绪也得受点影响吧?还有周边店铺,二十个人消失,连镇口的老板都知道,最近的客流量也因此降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吧?怎么个个都跟没事人似的眉开眼笑呢?”
“觉哥。”何世天第二次叫道,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僵了,目光就落在方觉身后窗户处的位置。
“啊?”方觉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对上他的视线,并且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什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激了起来。
他缓缓侧过头,就见他身后的窗户处,贴近了站着个人。
正是他刚刚才谈及的前台小妹。
她还穿着白天时的那一身衣服,然而面上表情却远不如之前俏皮生动,一双眼睛像是被挖空了一般,半点生气都没有。
方觉扭头看她时,她的眼珠子也往方觉的方向转,然后脸上肌肉僵硬地拉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方觉下意识伸手去够口袋里的符纸。
却听外面的姑娘咯咯笑了几声。
那声音分明隔着窗户,然而现下却像是贴在人耳边一般,激起一阵阵寒意。
方觉眉头紧锁,手都已经摸到符纸,就差甩出去了,那小妹却突然开了声:“哥哥,我下班啦,来和你们说一声哦,晚上有什么别的需要,可以去前台找我姐姐呢。”
声音倒还是白天那种欢快的语调,但越是如此,配着那张木然的脸,就越显古怪。
方觉正欲说话,那小姑娘却是又笑了一阵,旋即脸上的肌肉倏地放下,又恢复了之前的死气,木着一张脸转身离去。
她速度极快,没几下便消失在了方觉的视野里,融入黑暗之中。
方觉见状微微皱眉,下意识起身想去追,一低头,就见床尾的何世天牙都在颤。
他受的惊吓可一点不比突然转头的方觉小,猛一抬头看见方觉背后那张白色的冷脸及那双黑黝黝到好像没有瞳仁的眼睛时,他心脏都快直接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要不是受过训练,何世天觉得他那会儿准得尖叫出声。
“那那那,那他妈是鬼鬼鬼吧哥。”何世天惊恐道。
方觉说:“应该是人。”
如果是鬼,周帅进客栈的时候就会说,柏淮白天的时候也不会多此一举地问她是否是本地人。
“那他妈她这是什么恶趣味啊,不能好好去外边敲个门吗,吓死我她有什么好处啊呜呜呜……”何世天捂着小心脏,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然后一看方觉已经抓起了降魔剑,连忙坐起身揉揉眼道:“哥你不会想去追吧?”
他话音落地,方觉就下意识地想说是,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另一张床上躺着的学生,回想起之前林自宸带人来房间看她时亲自下的嘱托。
他当时尤其强调了,要求方觉近身看着那名学生。
方觉抓着降魔剑的手松松合合,最后还是坐回了床边,掏出手机给周帅发了条信息,告诉他刚发生的事。
坐在旁边的何世天没明白他这站起又坐下的意思,眨巴眼睛问:“哥你不追了啊?”
方觉嗯了一声:“让周哥他们去查吧。”
除却林自宸的嘱托以外,刚刚他还想到了一件事情。
那前台小妹不是鬼,是人。
就算没有周帅和柏淮的行为在先,鬼伪装成人靠近他,他不可能一丁点都察觉不到,而且就算他察觉不到,他的剑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所以她肯定是人,但也恰恰因为是人才更可怕。
方觉想着,目光转向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女学生身上。
他不能留何世天一个人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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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觉信息传到另一头林自宸房间时,四家正好全部分享完了各自的调查进度。
他们在分享完之后,并没有再多进行什么深度交流,这方面也正如周帅之前所想,毕竟不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不可能指望他们真的就这么齐心协力,所以风林安保率先提出要离开时,林自宸没有拦人。
第二批走的是北松泽德寺,周帅他们没动。
倒不是因为留下来想干什么,而是徐闯为风林安保的人开完门,直接顺着站到了周帅身后,挡了他的道。
周帅没走,柏淮也就没走。
等人房间里就剩下他们四个时,周帅正好收到方觉的信息,垂眸看了一眼后,抬头看徐闯:“有事?”
后边的林自宸看了徐闯一眼,徐闯转身将门关上。
“有。”林自宸说:“帮个忙吧。”
“嗯?”周帅挺稀罕地转过头,对上林自宸的目光,勾了勾唇角:“林组长要帮忙啊?那我可得洗耳恭听了。”
林自宸好像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有些苦恼说:“我也是来这边之后才发现情况有这么复杂的。”
“所以?”周帅剥了他进房间后顺的第五个橘子。
“所以能不能把你们公司那个小孩送过来?”
小孩,就是指禄禄了。
周帅挑了挑眉毛。
他们公司在招人方面很乱,老人小孩,还有何世天那样的一张白纸,其实这些在正常安保公司都是坚决不允许的,也就是说,特行部在这方面给他开了很大的后门,这也是风林安保不喜欢他们公司的原因之一。
不按规矩办事,偏偏还没有受特行部的冷眼。
但不同于风林安保的是,特行部里的高层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禄禄和张老精怪身份的,有些关系近些的甚至知道他们的能力,比如林自宸和徐闯。
“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林自宸补充说,“最好是悄悄过来。”
周帅咬着橘子看了他两眼。
他俩关系向来不太好,但林自宸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周帅却没有多问什么,两口橘子下去,干净利落地道了句:“行。”
说完之后问:“还有别的要求没?”
林自宸摇头:“没了。”
停顿片刻后,低声道了句:“谢谢。”
周帅摆了摆手,带着柏淮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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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走后,徐闯见林自宸还在盯着他两的背影看,且主要看的是柏淮,于是转身往床上一坐,点了根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香烟。
林自宸这才收回视线,瞥了她一眼:“少抽。”
徐闯好似没听见,吐了个眼圈:“既然对他这么感兴趣,最早我给你说的时候,干嘛拦着不让我收进来?”
“不是我不让。”林自宸皱眉,转身将窗户打开,顿了顿后道:“是上边不让。”
“部长?因为周帅想要人?”
林自宸没说话。
徐闯耐人寻味道:“这么看来,部长对周帅可真好啊,要什么给什么的。我想想啊,自打我进特行部,但凡周帅有要求,我就没见部长说过一个不字。他乱规矩那么多次,下边怨声连载的,要不是受这个影响,部长也不会被要求提早到今年就退休吧?”
“不说这些。”林自宸皱了皱眉头,看上去不太想和徐闯聊这事,边往床边走边道:“会开完了,你也出去吧。”
徐闯啧了一声,手指夹烟,抬眸看他:“组长你以前不是挺烦他的么?这回为什么把他也喊上了?”
和周帅不和是真的。
特行部一组是特行部最精英的调查小组,由部长唯一关门弟子林自宸率领,后者性格一板一眼,同周帅的天马行空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部长对不周安保偏心这件事,过去意见最大的就是林自宸。
反复给部长写报告不说,还多方面为难过不周安保好几回,以他为首的办案小组,从不会有不周安保的存在。除此之外,每月报告总结的时候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在会议上反复强调不周安保的违规行为,可以说是相当的水火不容。
却没想到如今会叫上他们一同前往。
林自宸闻言,伸手捏了捏眉心。
他也知道他的举止反常。
其实最早决定喊上周帅时,他心里和面子上都有点过不去,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帅并没有在过去的事情上纠结太多。前两天在特行部见面的时候,有关过去那些的事周帅甚至半个字没提过,所有正常要求一律爽快答应,以至于林自宸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压根不记得他过去的种种行为。
想到这,林自宸轻轻叹了口气:“想法变了。”
徐闯问:“怎么说?”
林自宸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对徐闯道:“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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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帅带着柏淮离开林自宸房间后,柏淮瞥了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林自宸说的“小孩”指的是禄禄,但他不知道林自宸为什么要让禄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