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道士当了很多年。
任何一种职业,你当了很多年,都会厌倦。所以,我现在改行了,不当道士,改当网络上的说书人。
其实说书人和道士是很相象的,他们都要在夜晚游荡,都要尽力去寻找希奇古怪的事情……
……
我小时侯被师傅收养。师傅说,他之所以收养我,并不是因为我有道缘,而是因为我有桀气。
师傅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坐在街头的垃圾桶边,细心地分解一只苍蝇。我先把苍蝇的眼睛挖下来,放在一边,再扯断苍蝇的两条前腿。然后我挖开苍蝇的肚子,把它的眼睛塞进去,再把扯断的两条腿插到它的眼睛上。
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苍蝇还活着。我听到有人轻轻在自己头顶叹了口气,我抬头,便看见了师傅。
那时侯师傅还很年轻,他是山上最年轻的道士,所以他也是山上最寂寞的道士。
所以他收养了我。
我跟随着师傅,学会了一切捉鬼役神的法术。
学法术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当我学会了,也象师傅一样寂寞。因为这尘世太平淡,平淡的连鬼都少见。除了偶尔被山下的凡夫俗子们请去为死人做做法事,大多数的时光,我只能坐在庭院里,在落叶上画符。
后来师傅在一个月圆之夜悄悄下山去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年后,我在一个乡下的集市上遇见了师傅,他正倚着一块硕大的案板,坦着胸,手提三尺长的杀猪刀,高声吆喝着:“来买猪肉了,刚杀的新鲜猪肉!”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师傅,微笑。师傅也看到了我,微笑,他同时切下一小块猪屁股上的好肉,飞快地扔进嘴里咀嚼。
那时候,我正刚从道士职业里转行,在街上卖草鞋。
……
继师傅悄悄下山后,我的师叔师伯师爷爷师兄师弟师侄子也分别在以后或有月亮或没月亮的夜里悄悄下山,并且一去不返。
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独守空观。
一个人独守空观的滋味就象怨妇独守空闺,很多月明如水的夜里我寂寞难耐地仰天长嚎。我总认为自己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幸好后来我遇见了它,让我又寻觅到一件消磨时光的事情。
……
“它”是一个怨灵,它几百年的法力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它一飘进这座山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
终于有一个鬼可以任我折磨,这是多么的大快人心。我坐在庭院里,兴奋地举起手中符咒,嘴角泛起一丝狰狞的笑意。
但我马上又收起了举着符咒的手,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世上的鬼是越来越少了,我如果杀了它,可以快意一阵,但以后漫长的岁月怎么办?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最后在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暂时不去惊扰它,装出对它的来临漠然无知。
我暗暗地观察它,象猫观察老鼠。
它在我的无作为下很自然地栖息下来,我相信它一定在世间飘荡了很久,所以也累了。
早期它只敢在离道观很远的山谷里,白天藏于草露中。后来见我一直茫茫然,便开始怯怯地接近了一点,一点,又一点……
最后它大胆地穿梭在道观的庭院内,在桃树枝叶间跳跃,坐在老君像上想心思。半夜里,它还会爬到我的床前,很近很近地看着我的脸。
当然,这样我也能够很近很近的观察它,它的容颜苍白而又凄丽,气息冰凉寂寞,象一场妖梦中的魅。
我叫它梦魅。
……
梦魅随我在山中生活了数年。
它渐渐地开始厌倦这个地方,我从它坐在老君像上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出端倪。没想到鬼比人更容易寂寞,而且喜新厌旧。
它的厌倦让我面临抉择,是象弄死那只苍蝇一样弄死它呢,还是看在几年相处的情谊上任它离去?
当然,其实这不应该是个抉择,做为一个道士,做为师傅对我的评价,做为我的本性,我只能也只会选择前者。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有“抉择”的感觉呢?
这时候山下发生了一件事情,把我从短暂的迷茫中解救出来。利用这件事情,我可以险恶地留住它,从而避免我在杀或不杀上莫名地彷徨。
这件事情说来简单,不过一个婴儿出生了而已。
但这个婴儿出生的时辰实在诡异,居然是天干地支上的八字全阴。八字全阴的女婴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概念,但对鬼魂来说,却是最好的宿体。
这样的婴儿对鬼魂附体完全没有抵抗力,而鬼魂利用这特质的身躯还可以增加修行。
所以八字全阴的婴儿,一直是飘荡的怨灵们梦寐以求的宝贝。
那天我等待它又潜进房里,便装做无意地自语:“咳,山下有个孩子生于极阴的时辰,要把那孩子带进观里来养,要不……”
余下的话我没有说完,因为已经够了。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它的身躯一震,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匆匆地飘出房去。
在它身后,我缓缓站起身,遥遥地目送它下山。
……
第二天我也下得山来,悄悄寻到那婴儿的所在,它睡了,甜美地睡在新身躯里。我伸出手指,在婴儿的胸前画了一道新月符。
这是封印之符,以后,没有我的解印,它再也出不了这个身躯。而且,它的能力将被封印,只能在夜晚极阴的时刻操纵一下宿体。从此以后,这婴儿的身躯,就是它的牢笼,而它将是我的玩物。
符印之灼疼,让它倏然惊醒,它睁着婴儿的眼眸,狠毒地看着立在摇篮边的我。
我想它一定已经明白了,明白了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看得到它,这只是一个阴谋,人骗鬼的阴谋。
其实它应该感恩的,我举手就可以毁灭它,却容忍它一直存在。唉,不过一只苍蝇,感不感恩又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