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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迹

这青衣女子似乎没瞧见年轻人,一阵风过,她在风中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抬眸远眺,轻轻吟哦:“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烟水如画,人如画。

蓦然看见这一幕的年轻人,不觉有点痴了 ……

良久,他击掌,脱口赞道:“好!”

青衣女子听到人声,抬头向他望来:“见笑了。”

暮色渐浓,归鸦越来越多。

年轻人安静地站在这青衣女子的旁边,只觉心情越来越沉浸,越来越舒缓。他顺着这女子的目光远眺,看见江波上一对归鸦正在盘旋飞舞。

良久,年轻人好奇问青衣女子:“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叫有迹。”

“呵,有迹。问君可有迹?”年轻人微笑,想起适才的诗。

“一片懒心情。”青衣女子也展颜回应他。

“有迹有迹,有迹可曾有迹?”年轻人继续好奇。

“有,深深的。”青衣女子一楞,坦率回答。

“可是痛入骨髓?”

“是的。”

“如今还疼吗?”

“还疼 ……”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年轻人抬手捉住一片落叶,感触道:“有惊当然会疼,什么时候梦醒不惊了,才不疼吧?”

女子从远处收回视线,似乎没听到年轻人的话,又似乎在惘然。

年轻人也不再言语。

3、

当晚,月色明亮地照进江堤下的小屋。

年轻人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在堤上的那棵树下,一男子正伏在白天所见的青衣女子的双膝之间,呜呜地痛哭。

青衣女子抱着男子,象慈母一样轻柔地抚摩他的头发,说道:“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惊醒的年轻人睁开眼睛,男子低郁的哭声仿佛依然在耳。

他转头四顾,忽然发觉窗边的案前有一女子窈窕的身影,月光下,这身影依稀熟悉。

“您醒了?打扰您睡眠,真是抱歉。”女子身影在伏案写着什么,背对着年轻人说道。

“是有迹吗?”年轻人从床上抬起身躯。

“是的,您说,‘字里行间寻旧迹,笺中烟水已依稀’的后面,该填什么好呢?”

“如果是我来填,大约会写:‘闲吟旧句当新句,笑把无期做有期’吧。”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呵,笑把无期做有期。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既然明知无期,何必还生有期之念呢?”

女子背影挥毫又写了两句,并轻轻吟哦:“两袖风霜听蛰意,一帘灯影笼寒衣。”

“太苍凉了,不好。”年轻人从床上一下坐起,他支颐道。

“等我想想,续一个温暖的尾。”

“有迹,你看这两句如何?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

“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好,就用这个做尾。无涯的长生,本来就不该介意有涯的执著啊。谢谢君之提醒。”

女子背影站了起来,推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把案头的纸笺拂起,送入窗外的江涛声里。

三、寻迹

1、

转眼年轻人,在小屋住了两年。

这两年里,青衣女子再未出现。

天天早出晚归求学的年轻人,渐渐把青衣女子给忘却了。

这世上,我们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少,要忘却的事情却是太多。

直到有一天……

2、

这天,年轻人伴着晚霞而归。

走到门前,他突然发觉小屋的房门敞开,屋内一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两把竹椅,只剩下一把。

年轻人楞了一下,转身出门,向堤上跑去。

暮色中,他望见群鸦盘旋的古树下,果然坐着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有迹,而是一个儒雅的、30多岁男子。

这男子坐在古树下,坐在暮色里,眺望江波上一对归鸦,眼光茫茫出神。

年轻人悄悄站在远处,他思索:这又是谁呢?

时光向水一样流走,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黯淡。

这男子终于站起,他转身时,发现了一旁的年轻人,温和一笑。

“我认得你,你是我侄女的同学吧?”

听见这句话,年轻人顿时也知道这男子是谁了,他应该就是借给自己这间小屋居住的,同学的叔叔江生。

年轻人微笑,有礼貌地回答:“江叔好。”

男子连连摆手:“叫我江大哥就可以了”

“是。”年轻人从善如流,“江大哥稍坐。”

说完,他转身下了堤。

等年轻人重新上堤,他手里已然拎着一壶米酒,几样小菜。

年轻人坐到男子对面,在堤石上摆好杯筷,给各自倒满。然后举起自己面前的这杯酒,朝男子示意。

男子见状,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和年轻人轻轻一碰。

群鸦在树顶上越聚越多,漫天的黑翼扇去了夕阳,扇来了月光。

两个男人坐在树下,就这般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

3、

酒至半酣,年轻人放下手中空杯,抬头询问:“江大哥喝酒的姿态,有深深的心事啊。”

男子朦胧着醉眼,也抬头眺望远处初升的一轮眉月,回答道:“可能是怀念吧。”

“怀念一个女人?”年轻人突然想起那个叫有迹的青衣女子。

男子这次却没有回答,他定定地望着那轮眉月出神。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年轻人低声吟哦。

“谁写的?”男子倏然转头,盯着年轻人。

“一个叫有迹的女子,江大哥应该认识。”年轻人告诉男子。

男子痴了半晌,抬手饮尽自己杯中的酒,张口欲说什么,却是终究无语。

“江大哥现在有妻室了吧。” 年轻人反问男子。

“都有一个5岁的小女儿了。”

“可爱吗?”

“很可爱。”

“那又何必再来寻迹。”年轻人老成地劝慰男子,并给自己和男子重新倒满酒。

“道理是这样,但谁又能做到那样忘情?”男子终于也笑了,苦笑。

“忘情未必是无情,多情未必是有情。”年轻人掉了一句酸文。

两个人对视,然后再度一起笑了,大笑。

笑声震飞了树上的栖鸦,年轻人在笑声里抬头,看见枝叶间有一只乌鸦特别安静。

温柔的鸦眼深邃黝黑,正悄悄看着男子……

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对这只乌鸦低语。

“人心无涯,欲望无涯,而生命却有涯。以有涯的生命去承载无涯的人心和欲望,必然要时时痛苦地抉择。而有抉择就有离弃和别离。这些离弃和别离,在心中积累得多了,就是寂寞。”

“你说对不对呢?”年轻人冲乌鸦举杯。

“所以世人负你们这些神仙鬼怪,是负得理所当然啊。”

“因为我们无法怪一个濒死之人,去尝试自己没吃过的美食,虽然吃了新食物,必然会吃不下旧食物。”

仿佛回应,乌鸦呱地鸣叫了一声,它展翅飞起,在月华下一个盘旋,消失到烟波深处。

4、

目送鸦影远去,年轻人收回视线,却发觉男子已经醉了。

男子趴在堤石上沉沉睡去,嘴里喃喃梦语:“有迹,我知道你从不怪我,你说,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去求,转瞬就逝了。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我离开了你,我还是想你啊,深深深深的想,疼入骨髓的想。”

年轻人叹了口气。

做人,在短暂生命的抉择和得失之间,是这样寂寞啊。

江波浩瀚,新月皎洁。他负手而立,忍不住在这堤上树下,用残酒题诗一首。

“落拓浮生惆怅迹,翩翩一枕老尘栖。挑灯莫语身前事,落子应知手后棋。大梦醒来何者笑,流光逝去又谁医?掸襟烟水卧江畔,漫把闲情晒旧衣。”

四、无迹

1、

江生余下的生涯里,再也没有遇见有迹。虽然每年的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去堤上树下坐坐。年轻人在第四年也毕业了,离开了这座城市。

空寞的小屋,便再也没人居住。

有涯的生命转瞬凋朽,数十年的时光摊开来漫长,回首处,却不过是一弹指的瞬间。

早晨黑发,晚上白头,江生也终于衰老。

衰老得卧在榻上,和儿女们告别。他握着自己妻子的手,这曾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也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了。

江生对她说:“我并不后悔爱你。”

“我知道,虽然你一直怀念着她。但我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你选择的还会是我。”江生的妻子温柔地为江生盖好被子,低声回答。

这些男人,其实都是孩子,选择最好的,怀念逝去的。——她知道。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江生又转头四顾,在送别的亲戚朋友中,寻找年轻人。年轻人如今已是他侄女的夫婿,人过中年,两鬓也见微白。

江生招手,把他唤到身前。

江生低低询问:“可曾再见她?”

年轻人俯身,在他耳边反问:“她又是谁?”

她又是谁?江生身躯微微一震,突然惘然了。

是啊,她又是谁?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她,她是谁家的女子,叫什么?来自何处,又归去了何处?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江生低吟。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吟罢,江生微笑阖目而逝……

2、

暮春五月的夜风,最是暖人。

轻涛拍岸,飞叶入江,月波荡漾,渔火绰约。在这样的夜晚,沉沉睡去,做一个好梦,是多么暇意。

就算被垂露滴醒,那入脖的一丝,也有沁人心的清凉呢。

江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直起身躯。刚才的梦,正迅速从脑海里逃逸,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这是徒然。

它们消逝得太快了。只余下一些若怅若轻若柔若憾的印象,暧昧地撩拨人心。

“似乎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江生笑着低语。

远处江面上,一艘客轮正缓缓驶过。

江生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带来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书,拍去页面上的一些落絮。这本书年代蛮久远的,颜色已经微黄。

握书在手,江生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

江生记得,自己带这书上堤的时候,书上只有墨香的,这女人的香味,从何而来?他疑惑地翻开书,看见在扉页上,工笔娟秀地题着一首诗:

秋江浮逝叶,烟絮渺无迹。

看水听鸦语,裁云做羽衣。

愿随青鸟去,不恋梧桐栖。

君意多珍重,再无别后期。

江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诗又是那个家伙题在自己书上的。

最后他索性不想了,晃悠着下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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