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阳抬手往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大狗一样,登时不叫唤了,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怀阳说道:“以前我们是小蚂蚁,便是翻了几个跟头,也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捻的,只是这块地方天高皇帝远,朝廷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我们,那时候若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封号,那山中十八寨主,哪个是好打发的?他们一时拿自己当跺一跺脚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哪个容得下我给朝廷当走狗?”
李如霜慢条斯理地接道:“大哥的意思,若是我们能吃下崔护的势力,海宁一郡便没什么障碍了,是咱们怕出了头么?”
顾怀阳叹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也不过从一只小蚂蚁长到了一只蚱蜢,蚍蜉之力,不足以撼动大树。”
他话音落下,看了施无端一眼,施无端却打从进屋之后便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将自己的计划细细托出,又和几个人嘱咐了几句,顾怀阳便着众人暗中去准备应对崔护了,却将施无端单独留了下来,问道:“今日大哥所言有什么不妥么?我瞧你一直也不言语。”
顾怀阳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然而却也不是听不得别人说话的性子,他被尊为“大哥”,便非常有这个“大哥”的样子,为人不温不火,无论何时都不偏不倚,从不拿“大哥”的架子,便是一个黄发小儿对他指手画脚,他也要仔细地听了,才再加评判。
这人心胸极宽,无论旁人怎样无礼,他都能一笑置之,至今,除了逃荒的时候活不下去,他带领众人揭竿而起的那一回之外,便没见过他对什么人疾言厉色过。对他那几个结拜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手足一样,总叫人觉得如父如兄一般。
施无端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顾怀阳一眼,忽然站起来,将门打开,从袖中取出几根小棍来,以某种奇异的顺序插在了地上,末了在最后一根上绑了个小铃铛,那铃铛在他手中上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一绑到了木棍上,却不知为什么,无论风怎么吹打,它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施无端这才回过身来,把门小心地掩上,低声说道:“大哥,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是个什么货色,顾怀阳再明白不过,平日里十成心思九成用在了吃喝上,他还极少从这人身上看见这样郑重的神色,一时也忍不住跟着正色起来,问道:“怎么?”
只听施无端说道:“海宁这地方其实不错,不比江淮之地,容易叫人垂涎,也不比平阳城,墙头掉块砖头也能拍着个达官贵人,在里面便是说句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虽说我们眼下也算是趁火打劫,但是好歹算是识时务,朝廷估计也没多余的功夫来管海宁的事,大哥若是在此地站稳脚跟,小心经营,未尝不能富贵一辈子。”
顾怀阳心中隐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坐在桌子边上,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深色的木桌。
施无端问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顾怀阳忽然抬眼看着他,问道:“我若点头,你是不是便准备不辞而别了?”
施无端一怔,却没有否认。
顾怀阳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说道:“小六啊,我第一天见到你和追着你来的那只大鸟,便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听说这几日城中死了个烟花女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你却叫人瞒了下来,便知道你恐怕……是要有什么动作。”
施无端也不瞒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是有些打算。”
是什么打算,他却摆明了不打算和顾怀阳说,顾怀阳对他也没有一点疑虑,他只是有些感慨地瞧着施无端说道:“小六心大。”
施无端轻轻地按住胸口,说道:“我总觉着难受,堵得慌,像是头顶上悬着几座山一样,抬头也瞧不见蓝天日头,望远看不到沧海桑田,我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像是真的喘不上气来一样,提起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见好受,眉目间竟已经现了沉郁之色。
顾怀阳深深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点头道:“不求功名利禄,闻达于世,只为摧枯拉朽,横扫山河,成败不论,也不枉转世投胎活过这一回。好,是真汉子,本该如此。”
施无端那总显得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一道尖锐的光撕裂了晨间的薄雾一样。
只听顾怀阳问道:“无端,你跟着我么?”
施无端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端起桌上茶杯,举杯如敬酒,以茶当酒一饮而尽,一字一顿地说道:“敢不舍命陪之。”
白离面前的镜子忽然碎了,水珠洒得四处都是。
那水珠落到他身上,却仿佛被染得如墨色一般,然而只是片刻,悠忽又不见了,被什么吸干了似的。
“舍命陪之……好个舍命陪之……”白离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他浑身颤抖起来,再次浮现出黑色经络的手捂住半侧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舍命陪他,那我呢?
在你心里,我又算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