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记得的。他刚刚被捉回鸾凤阁时就是只喂不熟的小狼崽,明英不顾反对把他接到双风居里住着,每天亲自带他识字读书,哄他吃饭睡觉,可怜他亲眼目睹至亲至交惨死,初来乍到年幼无依,当真是把他捧在手里护着宠着。
就这样宣宁磕磕碰碰地在双风居里待了大半年,从寒冬熬到了炎夏。夏日多雷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宣宁从李家村惨遭屠杀的噩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摸着黑到外间去找人,不知怎么的,就摸出了双风居。大约是手足之间心有灵犀,明英被雷电吵醒后担心年幼的宣宁受惊害怕,自己提着灯笼想去看看,却屋里屋外都没见着人,当即把整个双风居的人都叫醒,亲自盯着大伙儿顶着风雨四处找人。
明英腿上素有旧疾,平路都走不稳当,在暗夜里泥泞山路上行进犹为艰难。那一晚风雨实在太大,明英找不到宣宁又是心急,果然便出了意外,一个不当心从坡上滚了下去。不幸中之大幸,山坡不高不至有性命之虞,可还是伤了明英的两条腿,加重了腿疾,那以后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明细风幽幽叹气:“你大哥为了你可是连自己的一双腿都废了,如今一个路边捡回来的小野丫头你也要跟他争。”
宣宁强忍着一阵强过一阵的不适,被明细风的话一激只觉得脑子里一阵嗡鸣,心肺里的那种痛楚越发尖锐起来,口中竟隐约翻涌起血腥味。他在心里架起来一杆秤,一边是笑语晏晏的苏小冬,另一边是手足情深的明英,摇摆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称量出孰轻孰重来。
这本就无法称量,但这却未必是个无解的问题。
既然欠大哥一双腿,想法子还给大哥便是,没道理要牵扯上苏小冬。
宣宁权衡再三,对明细风道:“若是能重塑经脉,治好大哥的病……”
明细风眼前一亮,宣宁便知道这话讲到她心上去了,接着说下去:“渝州赵家有一副洗髓续灵汤,传闻是当年复兴百草谷的神医宁远留下的,接续经脉有奇效,纵使全身经脉断绝,只要一息尚存,服用一段时日仍能令人奔走如常。年前我去怀空谷时顺道去了趟渝州,如今这张方子便在我手上。”
明细风声音轻柔,笑容却渗人:“宁儿对娘和大哥有所保留啊。”
宣宁不卑不亢:“洗髓续灵汤的功效是否如传闻一般出神入化尚不可知,我本想配齐了药材找人试验过再告诉母亲和大哥。”
“总归是个机会,聊胜于无。”明细风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背手立了片刻,道,“过了正月十五,你尽快去将洗髓续灵汤的药材配齐回来。苏小冬的事先放一放,不过娘要把话先说在前,既然寒石院不肯放人,这丫头要是伤了死了不见了,娘可是要找你问责的。”
说罢,明细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顾自地往屋子中央的软榻上斜躺下去,闭目小憩。
宣宁走出那暖似阳春三月的房间,外头又是无边苦寒。
灵鹊和寒鸦守在外面听着屋里的动静,心里早就做好了进去将人抬出来的准备,还为谁背少阁主回寒石院,谁去双风居请莫先生吵了一架。没想到宣宁自己稳稳当当走了出来,除了脸色不大好外,没看出什么不妥,寒鸦躬身行礼,愣在一旁的灵鹊连忙跟上,两人微微躬着身子目送着宣宁走入寒风中。
待人走远了,灵鹊扯了扯寒鸦的衣袖,小声道:“阁主好像越来越懂得心疼少阁主了。”
寒鸦白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灵鹊笑嘻嘻道:“阁主少冲少阁主发些脾气,少阁主好过些,我们也能好过些呀。”
而事实上,一个人究竟好不好过,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自己的。
宣宁走出紫来居时被冷风一扑,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心口顷刻间炸开剧烈的疼痛。他不敢逗留,甚至没有力气同灵鹊和寒鸦打声招呼,一心只想着早些离开。
好在没有人闲来无事到无回峰顶上闲逛,从紫来居往寒石院去,沿路上一个人也遇不到。宣宁强撑着走出一段,身子脱力地晃了晃,伸手撑住路旁的一棵树,枯枝摇曳,簌簌落下半树积雪,他肩膀微震,无声地呛出几口血。
几口淤血吐出,插在心肺里翻搅的那几把“小冰刀”倒消停了一些,宣宁轻轻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的积雪将那一滩刺眼的血迹盖过去。
他想起刚刚灵鹊说的话,以前在雪地里跪上四五个时辰是常事,哪就这样弱不禁风在雪地里待上一小会便被冷风吹得咳血?他思来想去,将自己这回咳血归咎到两件事情上去,其一是接颜献回来的路上被颜韧之所伤,大约真伤了根本,恐怕是留了病根,其二,恐怕还是因为近来有苏小冬照顾,人过得安逸,就越发娇弱了起来。
他清楚记得他刚刚把苏小冬送到颜献的院子里去,他有些吃不准,现下她回寒石院了吗?又或者,她还会回寒石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