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树凉秋书院的继学斋里,晏亭柔穿着一身绛紫色鹫纹锦的圆领袍,腰间的藕荷色丝绦,系了个酢浆草结扣。她将青丝简单利落的高高束起,远看似个俏郎君,近看便知是妙佳人。即便如此公子装扮,亦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姣姣容颜。
继学斋的长案上,放着学生临摹的字帖,想来是爹爹此前让他们归家练写的内容。晏亭柔一一查看,不禁心里嘀咕,一沓子纸,二十来个人,能挑出来上版的无二三,显然许多人没用心写。
要知道印刷最重要第一步就是——写样,单这一项,就关乎印刷之后成书的成败。说白了就是字若是丑、不齐整,那按照这字雕刻出来的木版式一定也俊俏不到哪里去。何谈之后刷墨、覆纸、印刷、装订呢?晏亭柔抿着嘴,抬头看了一众正在盯着她噤若寒蝉的学生们,心道,你们也知道紧张,怎么就不能好生练练这字呢。她将字帖放回长案,问道:“隋唐之后的印刷术,多用什么字体?”
这问题简单得很,是入门常识,凡是习雕版印刷术的人,都清楚,继学斋的学生虽语调迟缓不一,可都充满信心,“柳体。”“颜体。”“欧体。”
晏亭柔无奈的看着他们,“既然你们也知道不是草书,为何写的如此潦草?”
继学斋里忽然鸦雀无声。
众生皆晓小晏先生是大晏先生的掌上明珠,也是临川首富晏三叔的衣钵传人,这衣钵传承的可不是晏三叔的富贵。而是能带来富贵的东西,这东西还将声名、利益尽收怀中。
那就是与雕版印刷术脱离不开的三件宝:一是一手漂亮整齐方方正正的宋体字[2],字形方正,横平竖直,菱角分明,结构整齐干净又严谨;二是一双鲁班巧手,专门做雕版的刻刀——曲凿,于她手中灵巧无比,总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将字版刻出来。三就是文人的学识了,世人总觉得若想做印坊,有能工巧匠就行,其实则不然。许多刊工的功夫都在手上,只知道刻,却不晓得内容,所以市面上流通的书,许多有错字、别字,影响阅读。这样的书流在市面上,岂不是误人子弟?这就需要辨别刊印的书中内容了。简到稚子的书,如《三字经》、《百家姓》,繁到《史记》、《传灯录》,还有些医术典籍等。印坊的刊印书籍内容之广,绝非识字会写就行的,需得涉猎许多书,懂得许多学识,才能在校对时,查找出其中的错处来,以免酿成大错。
晏宣礼晏三叔在官家还是颍王未封太子时,曾是颍王的老师,他的女儿,学识怎会差。只是宋朝没有女子进士科,不然这晏亭柔必会春榜登科。
晏亭柔晓得“写字提笔需安心静气”这话,爹爹定在讲学时说过无数次了,嘴上谈来终是浅,于是就提笔将“继学斋”三字写了两遍。那杆紫毫毛笔在她手腕上婉若游龙,提笔便生顿挫。
两组字,一组龙飞凤舞的草书,一组方正齐整的宋体,她举着那张纸,“你们能看出那个是静心写的,那个是随意写的么?”
学生纷纷答,宋体字是静心之下所写。
“所以啊,”晏亭柔举着那一沓学生临摹的字帖,“可否好好静下心来写呢?这样横不平竖不直,七扭八歪的字,再厉害的刊工师傅,也刻不出来啊?这不是难为人家?”
学生笑做一片。
晏亭柔也不客气,好字都是练出来的,她的字也是一日一日写出来的。下学时,她在之前大晏先生留的堂下临摹字帖的课业基础上,又加了三倍。
因书院同与东京汴梁的官府作息保持一致,每月上、中、下旬都有一日休沐,巧明日便是月中的一日休息,她希望学生可以好生练习。
荣宝斋里的布帘子撩起来就没放下,用铜钩子栓在门旁,因贵人说临川远比东京汴梁暖和的多,开窗还有杏花香。章云就着人将窗户也打开来,南北通风,果然堂中杏花香扑鼻。
已有仆人上了一十二样茶点心,章云接过丫鬟手中的汝窑天青莲花壶,亲自斟茶,又端起天青色茶盏下的高脚茶盘,将茶递到贵人手中。
两厢聊了没多久,已有人过来传话,说晏亭柔那边下了学堂了。
章云估计这帮学生今日惹得小晏先生不快了,竟然提前下了学,想来作业会多许多。不过他倒开心,可早些回家去。
门口丫鬟唤了句:“小姐。”
晏亭柔“嗯”了一声,左脚才迈入门槛,便见荣宝斋的主坐上那个坐着笔直端正的人,吓了一跳!怎么是他!好在那人正被绘声绘色吹牛的章云吸引,未曾看她。晏亭柔果断收回左脚,掉头就走。
她心上的惊讶还没缓去,就听章云大声喊道:“小晏先生来了!小姐里面请啊!”
晏亭柔停了脚步,喘了口气,心叹自己就不该好心帮章云。只得转身进了屋。
那贵人见晏亭柔进来,嘴角微微一笑,“小柔,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