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婳倏然听到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呆愣中回过神来,鼻尖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这才看清小郎君头顶的那行字——[重伤之人]。
她一惊,发现小郎君的玄衣已被血液浸染,隐约可见凌乱的血痕。只是因为衣服的颜色是深黑,身子又被杂草盖着,所以不易被察觉到。
霍时洲见小姑娘面色惊然,一时分不清她是认出了他,还是被他身上的伤给吓到。
他犹豫片刻,面上不动声色,最终还是将身体往后靠在了乌篷船壁上,选择沉默不言。
楚婳这些年在药铺跟着娘亲身后习医,也见过了不少受伤流血的病人,惊吓过后便慢慢冷静下来。
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从衣袖里掏出一瓶膏药递给小郎君,露出一个软糯的笑。
霍时洲怔了怔。
小姑娘娇颜笑靥,眉目温柔。她还是那个她,好似从未有变过。
别来无恙。
霍时洲唇瓣轻启,但身上伤口的痛楚却让他瞬间清醒,欲言而止。
楚婳见他不接药,有些焦急道:“郎、郎君,你、伤很重。”
霍时洲轻轻呼出一口,垂下眼帘,长睫深黑,眼底划过轻微的失落。他沉默一瞬,才出了声,嗓音染着血色,“你不用管。”
楚婳心下更急,双眸氤氲起雾气,声音软成了水,“要、疗伤的。”
霍时洲闻她言,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似是怀念。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对上她秋水横波的杏眸,见她卷翘微颤的睫毛,雨滴轻落,像一颗颗漂亮的小珍珠,愈发显得素颜白净,一如从前那般纯良天真。
霍时洲眸光动了动,语气玩味道:“小结巴,你晓得我是谁吗?就想救我?”
楚婳懵懂地摇摇头,不明白他说这话作甚,眼下应该尽快治伤啊。
霍时洲眉间苍白毫无血色,但那双眸子却有着锐利的锋芒。
他定定地看了会她茫然的模样,薄唇朝她微微勾起,抬手敲了敲腰间的鸣鸿古刀,刀鞘在烟雨之中泛着冷光。
“我是一个躲避仇人追杀的江湖刀客,知道救我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青铜刀器的声音响起,楚婳愣了愣。
霍时洲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嗓音猛然低沉了下去,“是杀身之祸。”
楚婳娇躯一抖,脚底升起一丝寒气,被他的语气和目光吓得说不出话来。
霍时洲轻笑了一下,笑得像条恶犬,“怕了?”
楚婳咬了咬唇,唇瓣如胭脂,小脸微微发白。但她还是颤抖着手,把小药瓶放到船板上。
霍时洲见状,心上泛起淡淡的无奈,他眉梢微扬,正欲开口。
楚婳却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小姑娘离开后,霍时洲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他手心覆上胸口的箭伤,脸色惨白无比。
待夜幕降临,七里山塘一片寂静。他才僵硬地伸出手,拿起船板上置放良久的小药瓶。
小药瓶已被春寒浸染,瓶身冰凉,上面那些属于她的气味也消散全无。霍时洲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沉默坐在黑夜之中。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药瓶,将药粉撒在身上。
药香弥漫鼻尖,伤口火辣辣的疼,但他却跟没知觉似得,撕开衣布,粗暴地止血。
霍时洲粗略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后半夜还是复发了高烧。身体疲惫不堪,但他不能睡,须每时每刻都手握刀柄,保持警惕。
他枯坐到深夜,寂寥的河畔上忽然荡起一片水花,一位劲装青年轻功水上飞来落在乌篷船头,单膝跪在他面前,语气自责道:“岳知参见少将军,属下来迟,请主子责罚。”
“不怪你。这次是我们中计了。”霍时洲靠在船内,狼眸漫不经心地抬起,“暴君派来的追兵甩掉了吗?”
“已被燕三引开。”岳知面色沉重,又抬头担忧地道:“您受了重伤,属下先带您去镇上的医馆。”
“不必。去药铺买些外敷草药便可。”霍时洲摇头,沉声道:“隐藏踪迹,天亮前离开姑苏。”
岳知眸中泛起疑惑。
主子适才甩开追杀,来到安全之地,为何又要动身。
霍时洲微抿薄唇,想起楚婳那张娇憨的小脸还有她软糯的嗓音,他心尖微动,似被春水融化了冰冷的清霜,暖烘烘的。
他的小青梅,没有认出他。
不过,这样也好。
霍时洲当年离开江南故乡,已有五年与她未见。
岁岁年年人不同,他变化太多。
他曾是意气风发的江南少年郎,亦当过鲜衣怒马的皇城小世子。
而今,少年时期的稚气顽劣消失殆尽,他浑身沾满了戾气与血色,成了金刀铁马逐鹿中原的少将军。
他身负着霍家满门冤魂,恨意难消。
他为推翻这腐朽的王朝、为复仇而来。
他是一匹月下的孤狼,随时会扑过去撕咬住的仇人命脉,宣泄他那滚滚而生的恨意。
霍时洲不是什么江湖刀客,他是从战场中走来的杀神。
青梅依旧,竹马不复。
楚婳认不出来。
这样很好。
沉默半晌,霍时洲的嗓音染上了清霜,有些沙哑道:“我不想给山塘镇引来战火,这里是我的故乡。”
他的未来充满变数,既然给不了楚婳平安,那便不去相认打扰到她宁静的生活。
霍时洲点燃烛灯,道:“去寻件干净的衣衫来。”
“诺。”岳知沉声点头,离开了乌篷船。
霍时洲刚要起身,骤然间,头却莫名疼起来。
他揉揉太阳穴,以为是受身上伤的影响。
本想扶着船壁走出去,可这痛楚却愈发强烈,火辣辣的疼,一直疼到脑髓深处,疼得他无法呼吸。
随之,是滚滚而来的一段陌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