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山兀自喝酒,不时望那园中残景。
此时风起,叶落,回廊另一端有人趁酒兴吟诵,他轻扣木桌,与之呼应。而眼前的莫初,却暗自掏出糖饼,小块掰碎,偷偷塞进嘴里,她腮帮子和松鼠一样鼓起,上下嚼动,细碎饼屑沾在嘴边,落到身上。
穆云山无话可说。是他天生性格如此,在女人面前寡言少语,从前的莫初于他是个例外,但自从莫初失忆后,他也时常对着她话不知从何处起。
穆云山已确定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性情习惯都大变。从前爱喝酒,如今不沾,从前好静雅,如今专门凑热闹,从前食不厌精,如今喜好街面吃食。
而这霞云居她以前最喜欢,如今是坐都坐不住。但只有一样她没有变,就是对穆云山的心思,总是跟着,看着,等着,水里火里,哪儿有穆云山,哪儿就有她。
这些变化,不是不好,半年以来,穆云山看她竟觉得比从前更加可爱,足以激出一种心疼又心暖的感觉,像是第一次捡到她的时候,一个衣衫破旧扎着小辫的小女孩,脸上脏兮兮,手抱一只小黄狗,拖着鼻涕在村口哇哇大哭。
他见远处那桌也有人带了女客,窃窃私语,时有巧笑传来,莫初却独自闷头吃饼,小心翼翼又显落寞。他很想说点什么,却搜刮不出话,想起今日早上问出的消息:当时有个人,叫梁仲,如今正在岐县附近做游侠。
他自开口道:“我今天早上,去找了个人,他指了一个名叫梁仲的人,在岐县。岐县离并州很近,顺路,不会误事。我们下午动身,你多带些吃的在身上。”
莫初掰下一块糖饼,塞进嘴里,不假思索道:“好。”又开心笑道:“这是今日先生说的最长的话了,真好。”
这二人,一个烂漫,一个深沉,凑在一桌,也生谐趣。那青衣侍从站在树下一笑,见穆云山朝他示意,便快步走去厨房嘱咐道:以后若见女客,就加一道桂花糖饼。
说回明玉,褚策既放了她走,她便牵了马,带了少许行李离开。
钱和马岳子期都已备好,银钱倒是放了不少,给的马却是一匹又瘦又跛的老马。
她本想去城郊的马市换一匹好的,马市的人朝她摇手说今日关门,不做生意了。不用说,这肯定是岳子期做的手脚,但她此时断不能强买闹事,估摸岳子期正翘着脚等她闹事,好借这个由头再将她抓回去。她只赶紧趁城门没关,牵老马出城,免得褚策临时反悔,她就更加走不脱了。
无奈这跛脚的老马实在不顶用,她赶了一天半的路,才勉强出关卡,到了岐县,已是第二天夜里。
她找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客店投宿,和衣歇在床上,想日后打算。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她武功未恢复,孑然一身,一时不敢找褚萧寻仇,上京家里,她回不得也不想回,西厥,那里早成了别人的地方。细想一下,真像褚策说的,她已无处可去。
但她此时不同于往日悲观,既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外面天大地大,寻寻觅觅总能有容身之所,再不济,四处走走看看,即便困顿些,也有一份自在。
她想安了心,和衣浅眠约一炷香时间,就听得外间有声,心下警觉,跃起身整好衣服,贴门仔细听。
先听得那店家在低声求饶,再听得有人压低了嗓音问话,那人声音太小,听不清楚问什么,似乎在说什么“一个姑娘”。她心惊,莫非是褚策反悔又来追她?即刻转身拿起包袱,开了小窗,从窗间轻脚爬了出去。
她早有筹划,住店前便将这客店的形状摸了个清楚,她特意挑的这间房,房侧有条暗廊,可以下到侧门。从侧门出去,一路向西跑。她先前向店家打听,西边不远有处村落。只要跑到那里,便可以给一些钱,找个农家藏一天。
再者,她进店前就换上男装,那群人只问店家有没有见一个姑娘,怕是一时半会也揪不出她来。
她逃得匆忙,马也顾不得牵。这夜里黑,没有一丝星光,冷风吹得她脸疼。她又暗自好笑,为什么总是在逃窜呢,究竟要逃到哪里才是个安生。
忽而听得身后有马蹄鞭响,来不及回头,就见四个人飞身跃到她周围,这几个人穿着粗布衣衫,兵器不一,个个粗野冷狠,那站姿阵法疏散,看起来不像军中之人,应该就是所谓的“游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