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兄一笑,不以为然道:“老弟,事情说的没错,但你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就说你口中的王相,履鼎贵之位,有绝人之识,在外,削诸侯,平叛乱,从龙之功,实为治国□□之才,但在内,听妇言,乖骨肉,岂是真丈夫?时下便有人对他毁誉不一,先说景帝晚年那三王之乱便是他生前强行除国推郡导致,又说他任人唯亲,对柳家子侄多有偏私提携,袒护包庇。”
“至于彰英夫人,当然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但阴盛必定阳衰,她一个弱质女子,深居闺阁之中,却如此挽家业之将倾,究竟是有多少诡谲手段,多大恨心毅力,才弄得一干旁系叔伯,庶出兄弟都拿她没有办法?这其中种种,只要细想,便会恐极。况且,牝鸡司晨,总不是祥兆。”
郑兄弟知他是与自己斗嘴,故意这般说,便摇头道:“世人歪曲附会,吕兄怎能人云亦云?王相忠贞事天子,他在世时,诸侯休战,农商皆兴,你我两家都得益其中。而那彰英夫人,连景帝都对她常有赞赏,敬重有加,视为女子典范,也是这样,才会将滢川公主嫁到柳家。”
吕兄喝酒,吃菜,不慌不忙道:“郑老弟说国事,我便说家事。功垂青史却身后凄凉,说的就是王相与彰英夫人。公主下嫁,自然一时风光无两,但内有疾患表面光鲜有何用?你我虽不比柳家,却也算家薄产,该知传家还须子孙厚,这样,倘使一两个不肖,还可以择其他托付之。这章英夫人与王相,却只养活了大郎柳皋一个儿子,大郎柳皋虽贵为驸马,倜傥有异才,受诗仙之誉,但据说性格太过狂狷,志不在庙堂。而那些旁支侄子,又不成器,均声名不显,鲜有作为,所以那王相一死,柳家朝中无人,从前担着肥缺美差的,被人顶了下去,又有一些,失去庇护屡屡犯错遭黜,还有一些,干脆吃不得苦,自己辞官回家逍遥去了。”
郑兄弟不甚关心官场之事,却听得柳皋之名,心有感慨。
他家虽是巨富,但商贾之家,世代盼着出一个读书人。见他少时也能写几行诗文,便将他视为神童,他曾也误以为如此,偶成诗,就四处给人传阅,闭眼听人称赞。直到有次,他那未来亲家让他看了柳皋的诗作,他竟羞得面红耳赤,直将从前那酸诗烧掉,从此不贪笔墨。
想到这里,郑兄弟惋惜说道:“柳郎有诗才,品性高洁,只是福薄。”
吕兄亦倾慕柳皋,听郑兄弟的话,也不禁唏嘘感怀,点头道:“许是福薄,许是谪仙不恋俗世,是好是坏,旁人还不够资格妄说。总之,柳郎去后,仅留下了一个独生的女儿,柳大姑娘。”
说道这里,吕兄又戏言起来:“你说福薄,这柳大姑娘才是真的福薄。当时人人都以为她要如彰英夫人一般继承家业,可不想由长公主做主,嫁去了荒蛮之地,听说还死在了外邦。而如今,柳家没人主事,又传闻得罪了当今天子,颓如山倒,一家子闲人正事不做,都在分家闹事,弄的不像话,你既去见着了,那说句实话,是不是这样?”
他这又似闲聊,郑兄弟也有副好脾气,暗想别人家的事,他们哥俩斗什么嘴。
他忙压低嗓音如实道:“是,那样子,让人看了心寒。不瞒吕兄,我这画,就是找三郎手下一个管事买的,听他说,柳家财产三郎占了最多,想要什么还可以找他,他那有不少好东西。”
吕兄摇头一笑,再砸了一口酒,沉默良久,忽而道:“我刚刚一时意气,说得过了。那彰英夫人,真是不容易。若不是她苦撑,柳家恐怕几十年前就落得这副光景了,而眼下,若是再有她那样一个人站出来,哪怕又是个女子,柳家祖先也能含笑九泉。”
那郑兄弟听这话,也动容,又与吕兄把酒慨叹了一会儿,便欲唤人结账。哪知那吕兄又将他一按,自取了约二十两银子放在桌边的红木匣子中,低声道:“老弟,霞云居是不结账的,酒与菜都按例份上,吃完离去时,往这红木匣子里放心意,多少不在乎,放什么也不在乎,银两也好,珠宝也好,诗画也好。你若好意思,往里面放片叶子,也都行。”
那郑兄弟又是愕然,连叹这霞云居的主人真乃世间雅士。这二人放完心意,辞了侍者,一路交头接耳,相扶出门离去。
刚刚既说霞云居没有隔间,这二人说的话自然全被那后一桌的男子听到。
吕郑二人,说白了就是两个地方商贾,来一趟云城上京见见世面。买的画不是上品,扯的谈也是别人嚼烂了的。这样的客人,在霞云居露拙遭羞,被隔桌酒浓狂放之士当面指点嘲讽一番,也不少见。
但这男子没什么反应,既不插嘴,也不嘲笑,只独自喝酒,却不见起筷,似是在等人。
那男子约三十出头,浓眉,虎目,方脸,背阔胸宽,面黝黑而有风霜,他捏杯饮酒,手大而粗,身边放了一把宝刀,看似是江湖侠客,但那些江湖人士向来图个酒酣耳热、大快朵颐,怎会来霞云居饮酒。等吕郑二人走后,那青衣侍者前来添菜,对他恭敬揖拜,尊称为先生,而他与之交谈,从容有度,似是一副大家公子气派。
而后,又有一黄衫年轻女子跳跃着跑来,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眉淡,眼细长,五官本无一处惊艳,凑到一起却清秀无双。
她又自带林中小鹿般的活泼愉快,三跳两跳蹦到到男子身边坐下,那男子便问道:“买到了吗?”黄衫女子喜笑:“买到了。”
年轻女子含胸前倾,紧靠着桌子,歪头望向男子,悄声说道:“我在路上偷偷吃了一个,还有两个,一个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