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褚策脸上更和悦许多,眼中也不自觉流露出许多情意来。
说道:“是我糊涂,你家是上京名门,景帝是你外祖父,怎会不知道这个。那时候景帝派廖准做主帅,我也去了。我一去就发现不对,那廖姓老油子不是真想打仗,有其他图谋,他不在乎北境失地,只要不要折损他的兵马就好。而我则不同,年轻好胜,一心想成名,又见呼伦部每到一处,都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实在残忍。”
“我打下主意要治他们,就带着人,偏偏不走峡道,蹿上山去,端了几个山匪的老窝,我知道那些山匪与呼伦部有勾连,有几个绺子还就是呼伦人,我也学着他们样子,让他们带路,绕到呼伦边城,东一枪西一棒到处流窜偷袭,打不赢就往山里一钻。等我的人也都陆续上山,就密谋搞一回大的。”
“也是我运气好,趁夜潜进边城,取了他们首领的首级。之后,我立马派人直接上报景帝,再把首级往大营一丢,这下,那廖姓老匹夫再也没办法,上有圣旨,下又士气大振,他只能冲锋。那时,他还想让我去打前锋,我就不肯了,帝师收复北境,我帮忙帮到位了,干嘛还去送死,我不是下山时被虎咬了吗,发热发烧,就吵着说要死了,谁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褚策脸上浮起少时狂妄傲气,见明玉听得入神,难免得意,又忍不住多说。
“你听我此时说得轻巧,其实那时颇为艰险,好几个月,我和那群土匪同吃同住,北边入冬早,山上冷得出奇,身上不是跳蚤就是冻疮,衣衫褴褛,吃粗食野物,满嘴跑黑话,野人一般,回去后,我阿娘又哭又气,父王把我狠狠按在家里读了几个月书才放出来,你若那时见到我,一定非常讨厌我。”
明玉怔怔抬头望他,十分想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现在就不讨厌你。但脑中却想象他那时样子,一定比现在瘦弱得多。
她也是十五岁去了西厥,略能感同,不及弱冠之年,却要身处异地,与匪为伍,深入敌中,徒手博虎。尽管回想起来轻巧,当时岂会不害怕。
她不由低头叹道:“我原以为,君侯贵为王子,必定只需调兵遣将,没有想到竟然亲自上阵杀敌,年纪小小就吃了如此多苦头。我常听人言,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那苦有多苦,对我来说终是虚言,不能想象。今日听君侯这番描述,又想起小时看先祖手记,上面说到高祖一生征战无数,其间屡屡涉险、患疾、鏖战,从前当故事看,只觉得高祖了不起,恨不能更惊险,如今才觉得那背后明枪暗箭,伤筋动骨,痛得扎实。”
说罢,她心里又开始悲戚,都是十五岁,褚策熬一时之苦,扬名立万,她误以为时来命转,却是厄运新开始。
这真是命有不同,似乎她一生下来,被人嫌弃遭人欺侮——
好不容易遇到那个“竹下公子”,是个骗子,消失了,遇到敏木尔,是暴君之子,死了。而眼前的褚策,她虽不知为何联想到他,但她知道,他也很快会与她无关了。
她即将要死,和她父亲一样,死于青石散。而她父亲,好歹得了一个“诗仙怀玉,抱月而归”的风雅传说,她呢,肯定轻如羽毛无人祭奠,再流出一连串香艳秘闻,辱没家门。
这时,她见一片枯黄树叶飘飘荡荡,落到褚策茶杯之中,她伸手拈起树叶,擦干,摆在石桌上,问道:“君侯看这树叶,遇春而生,入秋而落,究竟是它想离开树,还是树要弃了它?”
褚策一时语塞。
他是知道她的意思,想找一个不令她伤心的说法,便一时接不上。明玉顿时似是懊恼了,低语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真是古怪。”
“并不古怪,你肯说,好得很。”褚策连忙开口。
“只是我想,有人说,世间一物,各看不同,我却不以为然。只想是有些人思虑过重,己心付诸其上罢了。好像这片叶子,无所谓谁要离谁,只不过是草木应时,岁岁枯荣,再入轮回,一切皆有法则,亦有意义。”
明玉摇头道:“那君侯说的便是命运了,那更加无情。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怨言无用,抵抗无用,如同猫戏老鼠,明是要吃死,却戏耍擒纵,又像蛙在锅中跳跃逃脱,却哐地一声被盖上锅盖,立刻黑了天。”
褚策面色略沉,眼神远淡,似是不愿再谈。明玉转而笑道:“也是,君侯豪气干云,想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从未感受,不想感受,你也不要再感受。”褚策语气虽冷,意思却明确坚决,似乎他真有办法让她脱离磨难。
明玉摇一摇头:“但我从小就这样,还想,活着既然苦难不休,倒不如一开始不要来世间走一遭。”
此时风渐起,有寒意,褚策脱下外披,走到她身后替她披上,他没有多余手脚,走回坐下,目光幽远。沉默了良久,方说道:“我从前遇到一个姑娘,和你一样,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但她心境明澈,有青云之志,不怨天不怨命,总是欢声笑语,踌躇满志,似是什么都能看透,总有好事在前方等她。”
明玉眼中酸涩,心道:我从前不也那样么,可如今你看。
“那姑娘必定年轻,君侯很喜欢她?” 明玉强笑。
褚策点头,没再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