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黄沙漫天,风吹石走,那狐狸一样的嬷嬷消失不见。太阳亮了起来,风也和煦,她看到一个挺拔矫健,深目高鼻的年轻男子骑马奔驰,那人意气风发,高喊着“玉儿,玉儿”。她也狂喜奔过去,大喊“敏木尔,我在这里!”
可是他跑了许久跑不过来,她也奔不过去。突然间,她眼睁睁看着敏木尔从马上跌下来,双手被绑着拖在地上。他生气勃发的身躯已经死透,带着血沾着泥,被拴在马后拽行了十几里,尘土奔腾。
后来褚萧来了,他的脸幽绿、细长,像蛇。有一个狂笑乱叫的侏儒和一个头上长着蜂针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的脸,是袁侃和孙大娘。他们三个人掐她打她,踢她肚子,骂她是贱人,把她关进笼子里。她眼睁睁看着两腿间流出一滩腥浓冰冷的血水,她知道那是敏木尔的孩子,他被捣碎成了一团污垢,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她坐在笼子里,僵如枯木,外面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用针刺自己,用牙咬自己。
渐渐地,她意识模糊,哑口说不出话,只有恨意如潮水一般在她胸口翻腾,眼前晦暗一片,鬼影重重叠叠在她周身萦绕,压在她身上,蒙住她口鼻,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那些鬼影散去,眼前重新明亮起来,四下里空明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又有一人远远向她走过来,是褚策。他看起来和那夜在林间撞见的一样,老是笑着。他附下身来摸她的脸,似是很惊喜,又似很怜惜。然而四围烟起,眼前之人面容一晃,变成了蛇一样吐着芯子的褚萧,他阴森望着她,伸手箍住她得脖子,指甲嵌进肉里,狠笑道:“贱人,我三哥已经把你卖给了我,你还想跑?”
她奋力抓他五指,抓不开。张口拼命呼吸,尖叫,叫不出声。她眼前一黑,惊醒了过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
但这梦里的真真假假,叫她心惊。褚策会把她卖给褚萧吗,她不清楚。可这兄弟二人,是一条藤上的瓜,一个阴毒得紧,另一个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便多有些自怜——她自忖没有害过人,却总是不被命运眷顾,在那些明争暗斗之中,寡不敌众,行如棋子,被人推过去抢过来。偶有一二幸运,很快被摧灭。如此多年,说没有恐惧和恨意,都是假的。
外面天色*欲晚,明玉坐起身来,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便唤了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梳头。等那些人走开,她打开梳妆盒,开始对着镜子细细勾眉,施粉,涂胭脂。她没有半点轻柔,刻骨一般。一点,是恨意,一笔是不甘,一抹是决然。
她知道要去做什么。
那肃陵侯褚策,救她出袁府,将她安置,要她夜里等他。男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她望镜中的容颜冷笑——既然这皮相他也想要,倒不如反客为主。引诱他,迎合他,将这没由来的虚情落到实处,再求他庇护,借他武力。
一副皮相,有什么好矜持,给便给了。寻完仇,再去死。
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数百年前,他们北人中的奇女子光越夫人,就是以己之身,借力前朝大司马,灭了世仇之家。明玉这里,虽不似那般国仇家恨,却也滴滴在心头。
前方去虎穴,闺中点兵戈。
褚策正走在李府南院。
这李府南院是前州牧建造的小园林,其中层峦叠嶂,曲径通幽,飞阁浓翠,水榭流丹,自是美不胜收。
他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有一陌小径掩于葱郁竹林。沿着小径前行,水声潺潺,青溪回转流过,落向那零星布于溪间的嶙峋山石上,激起玉白水花,渐渐远流。溪水尽头汇入一片小小湖泊,微风拂过,有粼粼波光闪烁,映在湖畔水榭的画栋上,纹影浮动。而那水榭又连着一带回廊,直通此院正堂。
李府一隅竟有如此景观,可见匠心工巧,褚策都禁不住赞叹。
此时已是夜晚,皎月当空,褚策忽见湖心水面之上,有一女子幽然而立。
她手执一光洁无叶的柳枝,迎风立于湖面,凌波踏水,翩跹舞起。一举一动间,轻盈绰约,矫若游龙,手中柳枝轻击水面,银珠溅起,与那笼罩在她身上的朦胧月色交相辉映,形成一圈淡银光晕。
“好剑法!”褚策抚掌惊叹。
明玉闻声转过身来,褚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极地雪光——
她不含半点病容,反而妆容明朗,黛眉星目,一身罗裳显出玲珑身段。眉梢眼角并无妩媚之态,自有一股清俊与飒爽。
褚策看她,心头泛潮。
明玉触及褚策目光,双颊泛起一阵红晕,微微侧身垂首,露出一段玉颈生辉,再轻提裙裾向湖岸走来。
这便是李府南院的又一景致了。水面两寸之下有一道暗桥,通往湖心。那李府舞姬为博州牧欢心,每逢月夜,率着众女在暗桥上跳舞,远远处望去便是绿腰红袖之美人,舞转繁姿于湖上。
褚策见她罗衫轻起,在水间曼妙行走,映着这银湛湛的月光,宛如仙子,不由望定了她,眼中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