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果不食言,他命我秋后回京,没等到立秋,就屡屡有人用各种借口和圣旨来催促。四哥这皇帝不是白当,他深知我会赖在汤泉,也太了解众人的脾气秉性。他派了自己的心腹闻昶,以诊治之名来到汤泉住处,又严厉责令他不准与十四互通消息,谋逆造反;可听了都要笑,四哥你自己派来的人,难不成,还能是十四的心腹?这话一出,连十四都笑了,说澜儿看看,四哥催你回京城,想让闻昶把人‘押送’回去,又不直说,非找这么个破借口。
四哥有口谕,警告闻昶若是另有所谋的话,必将其治以重罪。
可是四爷,你既知我如此,怎会料不到,澜儿不会骗你。当日夜访皇城面圣,就是永别,秋后,我等不到,此生,再难相见……
立秋刚过,月历都到了七月初,夏日气息还未消散,城外的天气已是寒凉侵袭。醒来在十四背后,听草丛中蝉鸣声声,挡不住肃杀的气氛。
“若你们追的上,斗胆以下犯上,我今日倒不怕将命交给你们……”,伏在十四背后,才察觉他气息不稳,再细看,我与他却在马背之上。马下全是守汤泉圈禁之处的兵士,马兰峪总兵带人从远处骑马赶过来,双方均是兵戎相见,神情肃穆,不知为何成了现在的局面,大有你死我活之势。
“不敢,十四爷,奴才劝你不要一意孤行,枉费了圣上施恩之意,也害的,奴才为难……”,马兰峪总兵终于追到近前,他话里的威胁之意,谁都听的明白,脸上神情也是皮笑肉不笑,断定今晚十四执意要走,他若能擒获,必是有功可领,嘴上虽规劝,可心里巴不得十四与他争执。
“你既知道自己是奴才,就该守奴才的本分……”,我看不到十四的面容神情,只听出话中,极力忍耐着怒气;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在今日逃脱禁地不可。
“十四,我们回去吧,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心中慌乱难安,伏在他肩头,劝他不要和官员争执,以免再生是非。
“澜儿醒了……”,他回过头,眉头挑起,神色略微有些惊讶,想来是我方才又混沌昏睡,“你别怕,再等等,澜儿想回家,我就带你回家,若连老婆这点心意都办不到,又何谈男人二字……”,十四在马上与驻守兵士僵持不下,看手势轻勒马缰,策马在即,想是他心意已决;必定是我昏睡时说了胡话,动了他的伤痛心事,本来他就为失了诺言自责,这会子定是要圆了我心愿,不然绝不肯罢休。
“我不走!我累了,咱们回去吧……”,看马下侍卫已然抽出兵刃,马兰峪总兵蓄势待发,只等他脱离禁地一步,就要群起而攻;此时,怎可让歹人钻了空子,如了心意。
“你不用怕,这区区几个废物,岂能奈我何……”,他不以为意,知道我是惧怕情势危急,进而妥协。所以,只是笑笑,抬手将身前士兵的弓箭拂落在地,那人竟瑟瑟发抖,不敢弯腰去捡。
“十四爷,您别怪奴才不客气了!”,马兰峪总兵见迟迟没有自己发威的机会,终于按耐不住,等不到十四策马的一刻,就挥手,要吩咐手下兵士围攻。
十四见此情形,轻笑几声,未曾放在眼中,抽出佩刀,双方一触即发……
“十四,天下之大,家又是何意?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心里话,最后的心里话,天下茫茫,我能去的地方又有几个,在他身旁,才称得上家这个字。
他回头,与我默默相对,眉头紧蹙,目光哀伤,彼此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身旁刀光兵刃都如幻影,多少往事情意,涌在心口,最怕分离在眼前,还满怀不舍……
“住手!这时做何!”,突如其来马蹄急,一声呵斥,将马兰峪总兵吓的倒退几步,借月色细分辨,却没想到,十三爷会在此时前来,挥刀将兵士的弓箭打落,眉头紧锁,目光凌厉,震慑的周围人再不敢多言……
“澜儿,回去好不好?四哥知道,你脾气倔强,打定主意再难更改,底下人劝不动,唯有我亲自将你请回去……”,既是怡亲王驾临,马兰峪总兵又怎好再多言,悻悻然退下,将十三弟迎入房中,确实有话与他讲,十几年深厚情谊,有机会话别,终是福分。
“十三爷,澜儿回不去了,今日要您告别,来生来世,我都记着你我的前尘过往,深情厚谊,永世铭记……”,话未讲完,眼泪先掉下来,若是平顺安好,谁会轻言分离,当真我就舍得此生?
“你别……”,有时,明知要说客套劝慰的言语,可真面对此情此景,怕是谁也说不出半句。
“十三弟,我要去找完颜亮了,问问他,怎么总是不争气,连回家都把命都丢了,你知道,我和润晖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家里的祖母,怕老人家伤怀,你说,这傻子是不是总让人为难。对了,这如意还你,还请十三爷务必收下,这么多年,我从未离身,可今天,是要物归原主了……”,将如意祯祥的小如意从里怀拿出来,交付到十三爷手中,温温热热,就如同他的人,温和敦厚,总是叫人心怀感念。
“既是送你,既是你不曾离身,那我也不要,送你的,就是你的,十几年心意,你如何叫我说收回,就收回!”,他神情有些激动愤懑,想是把意思想复杂了,本就是心思敏感深沉的人,怕是眼下前程爵位虽显贵,往后的路,也未必不辛苦,叫人叹怜惋惜。
“没有,我是叫你替我保管,你看这个……”,拿出十四送的,一摸一样的小如意,在十三弟眼前晃了晃,“谁承想,如意祯祥,您弟弟,也送了一个。一会儿,我把这个,也还给他!这是先皇所赐,叫您二位念及兄弟之情,彼此和睦关爱,我又怎能霸占?十三爷,若您还念及往事,澜儿把十四爷托付给您,还望您今后,多照顾他才是……”,事到如今,其他兄弟均是自身难保,唯独十三弟因之前与四哥的交情,仕途平顺,他又宅心仁厚,我若是放不下十四,眼前人才是最可托付。
“澜儿,放心,你心里想的,我明白……。我这十几年的心意,你可也明白……”,他沉溺往事,目光深邃,看尽前尘种种。抬手将他一挡,只觉心口憋闷,一口咳出来,再看手绢,却将他也惊的双目圆睁,久久难言。
“十三爷,劳您把十四爷请进来,我有话,还没和他讲……”,十四从方才就在庭院中未曾进门,因我与十三弟有要事交付,请他暂且回避片刻。
夜色渐沉,四爷说的没错,城外果真风寒露重,恐怕执意抗旨留在此地,也熬不过寒冬,才夏末,屋里就燃了几个熏笼取暖,幽幽弥散着桂花香气。
“十四,我想起咱们以前胡说的一件事,你问我,若是闹饥荒,手里只剩一个馒头,会怎样?我说啊,我宁愿自己饿死,也把馒头都留给你,让你活下去。这是因为,年少时,两情相悦,可心里没底气,觉得变数太多,无价宝易得,有情郎太少,恨不能在得宠的时候,爱个流萤扑火。最怕色衰爱驰,爱驰恩绝;趁着红颜未老,占尽先机,把遗憾思念都留给对方才好。可现在,我不这样想,若你再问我,我会把馒头掰开,你吃一大半,我自己留下一小半。半生辗转过,只剩下彼此相依为伴的时候,自己要先走了,才知道,留心爱之人独自在世间,多叫人放心不下。我若狠心离去,你该多难过。十四,若我背叛诺言,没陪你看到人世间最后的风景,你大可不必顾忌,把娇雪扶正也好,或是,从侍女中选个可心的纳妾也成,身边总要有个妥当之人陪伴照顾你,才是正经。”,气力渐渐跟不上,眼前模糊一片,唯独知道自己靠在他身上,温暖如昔,我是真舍不得,在这个危难之时,留你在世间孤苦伶仃。
“你到现在,才有点良心,知道别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澜儿若去了,我必不会独活,此生,我就一个妻子,谁也不会被扶正!纳妾,早就说过不再纳妾,我背弃了多少誓言,唯独这个,定要坚守,你也就不必替我安排了……”,他脸轻轻蹭上我额角,轻柔缓慢,话里的意思,却坚定决绝,早知他打了这个主意,可让我如何是好……
“十四,我做了个梦,梦见苍狼说的没错,我上辈子是天上女仙,在飘渺北海之上,专司天庭……,天庭……,嗯……,因命有宿缘未尽,此生来还愿,心愿尽了,就要回去了。可我向天庭请求,说之前心愿虽了了,可这辈子又惹了情债,再斗胆求个三生三世的姻缘……”,我要想个办法,让他心甘情愿留在世间,不枉费当初送了古玉给他,许个福寿绵绵的心愿。
“好了,澜儿把我当三岁孩子糊弄么?我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可是澜儿放心,格桑师傅曾说,夏荷映日,枯荷听雨,万物自有因缘,只可惜,我这辈子执念太深,逃不出世间情缘种种。勉力而为,终成心魔。可入魔又如何?我只想,和澜儿长相厮守,这也错了吗?格桑师傅劝不过,就告诉我个法子,令我圆了心意,所以,澜儿,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听他言语平静,我不知遥远的藏地僧人格桑嘉措,到底教了他什么轮回厮守之法,可他年纪才过三十,忍过坎坷,往后必是长寿平安,怎能就落了心魔执念。
“十四,我不骗你,是真的。你要等我回来,别失了信念,等我和天庭求情,再回来找你。我许了誓言,陪你看尽世间的风景,就绝不食言!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你可千万别胡闹,回头我们走反了,我找不到你,不是所有心意都付诸流水了?听话,等我回来。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无非是过眼云烟,答应澜儿,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我回来……”,气息已然微弱,他静默无言,只觉得自己领口润湿,哽咽之声轻轻传入耳中,让人闻之心酸,“你听我说,我真的会回来,北有仙山,含藏风雨,蕴蓄云雷,为天地之关枢,阴阳之机轴。山峰高耸入云,远观景色变幻万千,飘渺虚无,时隐时现,山中隐居得道仙人……,我就在这山中,司天庭草药炼丹,因之前……”,窗外一阵疾风刮过,不知又落了多少花叶,我这辈子,为他讲了无数的故事,可惟独最后一个故事,我怎么就记不得讲完没有?纵是我讲完,他又听进去没有?
情深不寿,深爱刻骨,却没能陪你看尽人世间最后的风景……
此生,与你相遇,相知相惜,得你痴情厚意,爱恋入骨,虽短暂,却光华璀璨;虽怨缘浅,奈何情深。
永世,无怨无悔。
=========================后记=========================
史籍记载,康熙十四皇子允禵福晋于雍正二年七月初八去世,雍正帝下旨,将允禵嫡福晋葬于黄花山下,陪葬皇陵。
陪葬皇陵为极大荣宠,允禵却执意不从,不肯将自己福晋葬在黄花山下。
允禵自西宁边陲回京,遭遇种种,如今又逢丧妻之痛,心灰意冷,于奏折中回复雍正帝,说自己已到尽头,命不久矣。
其后,允禵不顾‘抗旨不遵’之罪,在居室幽僻之处,私造木质镏金塔两座,一为安放其妻完颜氏,另一为自己所用。此种冥器葬法甚为隐秘,世人所知甚少,留下疑惑重重。
雍正帝大怒,指责此葬法乃是番僧之教,不合大清制度,为阻止允禵抢先一步将福晋火化,有违圣旨和大清制度之事,下旨派人将木塔收走,坚持将允禵福晋安葬黄花山。
允禵心如死灰,痛不欲生,于居所哀哭半夜不止,此事僵持不下,无奈为两全,在旁人劝说之下,同意雍正帝将其福晋安葬于黄花山。
马兰峪总兵奏报,允禵在福晋去世后,守灵百日,不时与其子弘明来为福晋上香祭拜,直至被革去固山贝子,奉旨回京囚于景山寿皇殿内。
允禵直至去世,未曾续弦纳妾,只在福晋去世十年后,择留一侍女陪伴身旁,坊间猜测传言甚广,终不得真相。
其间,猜疑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欺辱者有之,诬陷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唯允禵自己对此缄默不言,未曾辩白半句。只是身旁熟悉之人,唏嘘感慨不已,叹人世间,情深如此,才可谓之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依,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