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着眼前走来之人,像是十三弟,人清瘦不少,目光淡漠疲惫憔悴,只是挺拔气势不改,还窥的出当年玉树临风的出尘之姿。
“你腿如何了?可曾,真的痊愈了?”,多少年时光,辗转而过,凭两人之间的默契交情,已无需再多废虚礼客套之言,趁此时清静,把心中惦念,一吐为快。
“劳澜儿惦记,之前你差人送到府中的药,惠我良多,腿疾本就无甚大碍,此时已然痊愈,别再费心记挂了。”,十三弟说话的口气,明显比往日更谦和克制,言语态势间,有些刻意疏远;看来,他因此仓促变故,真变了脾气性情。
“十三弟,皇上到底为什么惩治你?若说,普普通通的过错,早该风平浪静,何苦这会子还揪着不放……”,我知道自己是疯了,这话说出来,字字大逆不道,可心里也明白,就算犯下欺君之罪,眼前的人,都不会背叛出卖我半句。
“这事儿,不是你该问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十三弟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仿佛顷刻间,就会勃然大怒,显见的,我触及了他心底最深的痛处。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说什么。可这话,是澜儿问十三弟的,不是十四福晋暗中和十三皇子瞎打探。朝野纷争,争权夺势的破烂玩意,我根本没兴趣,你讲我也懒得听。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出什么大事了?被牵累到如此地步……”,十三弟若实在防备我,不愿意说出来,其实也没所谓;只不过,多少担忧关怀,无非是怕他背负太多,自己给自己上枷锁,心思郁结,一蹶不振而已。
眼前人沉吟片刻,又抬头默默将我望了望,终是长叹口气,“因为我趁太子势危,奏报揭露他往日连同党羽营私舞弊、私调兵马的事情,皇上心中认定我落井下石。灾民未收到赈灾粮饷,流离失所者甚众;此事一出,震惊朝野,大臣纷纷倒戈,皇上有心包庇太子,都压制不下去群臣愤慨,后来就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认为我带头煽动众怒,祸害朝廷,暗中给太子拆台。合该凑巧,有几笔银两经,是我手发放到地方官员处,且护军调动也与我有关。皇上说,我是处心积虑嫁祸于太子,好遮掩自己的罪责,就让我自省。澜儿明白了?还想问什么?”,十三弟笑容温柔和煦,可他对境遇越是自嘲坦荡,就让人越发觉得酸楚。
“皇上素来知晓你人品,之前都让你随行伴驾,怎么这次,就看不破了?煽动朝野?你哪儿来这样大的本事?!听着都玄乎……”,以十三爷在朝野的影响力,远没到能煽动众怒的地步,皇上会下决心狠狠惩治他到这地步,可见实情远非如此简单。
“我的二少爷,你胆子也忒大了!口口声声,这是数落谁呢?”,十三弟忽然大笑开怀,拿扇子戳着我额角,和以前小心翼翼、怜香惜玉的架势,大不相同。
“澜儿,你知道吗?皇上为何会频频带我出行?尤其是伴驾太子爷?连你赌气回余杭那次,皇上南巡,也要带我同去?是因为我之前与太子敌对的架势太过显山露水,皇上认准我与太子势不两立,所以才次次都带上我和大阿哥,对太子暗中牵制监管,你可明白其中的利害?万岁爷心里对谁都不放心,必要多方制衡,才保江山万万载。我对太子公然驳斥多次,水火难容,反被皇上重用。从我十六岁那年,从余杭回到京城,皇上将我心中所爱赐予他人,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才真明白,皇阿玛确实是偏心眼。偏太子又不是情深意重之人,酒色财气无一不沾,明知别人心意,却视如草芥。从此,我就立誓,总有一天,会亲自让他……”,记忆之门一开,人就沉溺到往事不可自拔,再说下去,真就成了罪孽,于我于他,都担当不起。
“别说了!你别说了!是我莽撞唐突,此生此世,有愧于你……”,十三爷话里的意思,再装听不懂,就是粉饰太平、自欺欺人,也对不起他重如泰山的深情厚意。
“傻姑娘,年少轻狂事,遗憾的确有,可从未后悔过!今时今日,反倒也好,让我敛了性情,本分处事,谨慎克己,于此生来讲,未尝不是幸事。”,十三弟宽厚本性依旧,可他的情意素来深重火热,犹如千钧之力,令你难以背负,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的愧疚,字字如刀刻剜心,痛苦难言。
“是我错了,是我愧对于你,之前从未想到过会累你至此,是我莽撞、唐突,处事不周全……”,愧疚无以复加,人生最怕负累于人,何况挚友故交,往日种种,涌上心头,百感交集,把自己都要湮没殆尽。
“都是命,都是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我挺好,你放心。人这辈子,年少轻狂过,恣意忘情过,就无愧此生,你说是不是?”,眼前人,十三弟是说,他找到了可怜惜的眼前人,叫我不必沉于往事的愧疚所负累,但愿此言非虚,他能心有所依。
“你可别骗我……”,脑中混乱不堪,唯他安宁幸福,才能将心中愧疚冲淡,自始至终,都未曾认真正视过他的想法。自己云淡风轻,就以为人家也随意释然,可见世间之事,并非全能预料。
“曾经我烦扰,为何偏偏是我十四弟,可转念又想,幸好是十四弟。若是别人,兴许还意气难平,可唯独是他,叫我怨不起来。以前我就羡慕他,小小年纪,敢作敢为,率真热诚,坦荡宽容,让人喜欢的不得了。人活在世,终归各有宿命,澜儿不必烦扰。你是好姑娘,心软又重情义,打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方才,故意欺负欺负你,也好解解这些日子的郁闷之气……”,扇子尖儿轻点在我额头上,十三弟玩世不恭的样子,是我生平头一次见,有时伤痛刻骨,才反要寻法子来排解,麻木真正藏在心底的落寞与失意。
“十四爷,也担忧牵挂你,你心里不痛快,谁都不好受。人这辈子,坎坷波折重重,可日子终不等人,照样逝水流年匆匆而去,忍一时风平浪静,终有云开月明之时。”,也不知这出自肺腑的劝慰,依十三弟现下的心境,能听进去多少?可我总觉得,以他才华人品,绝不会止步于此困境。
夕阳渐沉,四目相对,十三弟幽黯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看尽人的心里去,久久再难言;半晌,他深深点了点头,转身绝尘离去。
人生在世,因缘起伏,如逆水行舟,跌跌撞撞,一念之间,自己都算不清错过失去了多少……
花开花落,流年似水,辗转已是大清康熙四十九年,连皑皑都满了三岁,开始背诗识字,可叹光阴似箭。
十三弟被腿疾困扰,自此去年塞上避暑后的伴驾之事,都不曾命他随行;仿佛一夕之间,从纵情桀骜的天之骄子,落入凡尘,际遇凄凉,惹他心思烦闷郁结。之前本就有病根,再加上被圈禁时,中了湿毒,渗入骨髓,以至于怪病缠身,时常腿上溃破不愈,痛苦难当。
“怎么闷闷不乐?在朝堂上,遇见不顺心的事儿了?”,小爷打从退朝回家,就一言不发,暑热天气,也不嫌日头烤人,愣愣坐在湖边发呆。
“难呐……”,半晌,他轻叹口气,扶额蹙眉,让人瞅着都憋闷,不知遇上何等为难之事,把他挤兑到这份儿上。
“遇着什么难处,你倒是说来听听,别闷着吓唬人。”,所言并非故意夸大,年纪越长,越发胆小;轻轻替小爷摇着折扇,都怕他再闷下去,烦心事没解决,自己就先中暑了。
“今儿在朝堂里,我和三哥、十三哥,同时递上了请安的奏折,本是照例的寻常小事,可圣上只大略看了看,就落笔朱批……”,十四小爷轻叹口气,言语间颇多踌躇,“皇上朱批,说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勒令我和三哥监管十三哥,这不是,这不是成心为难人吗?我十三哥素来心高气傲,这折子是一起送上去让皇上看,结果当着所有人下了朱批,你没见十三哥当时受了多大刺激,痛苦羞愧不堪,我们不忍看。皇上让我监管他,圣旨才下,满朝风言风语。现在兄弟俩走对面都尴尬,旁人反应不一,看好戏的、嘲弄的、憎恨的、怨愤的、道喜的、巴结的,什么都有,简直胡闹!”,十四小爷自幼和他十三哥被皇上安排到一起长大,念书、习武,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兄弟两人性格大相径庭,私下里不常玩乐相聚,可感情却亲密深厚。
眼下,皇上命十四监管十三,闲言碎语且先不理会,就从心里,两个人都难受别扭至极。十三爷被皇上扣上狂纵奸猾的大帽子,在众兄弟面前颜面尽失,羞愧难堪,痛不欲生。十四爷只因一同送奏折,被皇上抓差奉命监管哥哥,饱受猜忌,无辜推上风口浪尖,前为险峰,后是悬崖,进退难当,苦不堪言。
“你没瞧见四哥看我那眼光,恨不能把我剥层皮,我又不会借机陷害欺负十三哥,他起什么哄啊?!”,十四小爷觉得自己莫名被牵连,无辜冤枉,他闲云野鹤,坦荡不羁惯了,自然苦恼其间的利害关系。
“呵呵,你也是,老盯着四哥的反应做什么?若是八哥、九哥都看你,你定不会觉得要吃人,偏偏四哥凑巧看了你,你就觉得他憎恶,何苦来?心里头在乎他是不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回头再引来大不敬的罪名,索性拿小爷打趣打趣,也解解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