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御医就已经诊出脉象不稳,胎相不明,叮嘱要仔细休养,不可劳碌,以防动胎气,如若出了差错,恐母子均有闪失。
这几句告诫,被府里上上下下严格奉守,恨不能裱起来,挂在堂屋正厅,以示警醒。本已经格外小心,可谁知中途遇上太子搅局添乱,莫名其妙的非要给府里塞进一房妾室,回想起当日,十四在太子寿宴上和他起争执,到现在都觉得后怕。这事情可大可小,说平常了,就是兄弟拌嘴;说厉害了,当真就是以下犯上,谋逆造反。况且,太子本就和我们结怨甚深,若以此为要挟,不依不饶,闹到皇上面前,才真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还好退一步风平浪静,把事态压下来。
可连惊带吓,弄得多少日子都不能安生,再加上之后为婚事操劳,更是疲惫不堪。原本就是个庶福晋而已,又没封号,不进玉牃,叫声福晋,本就是抬举。根本就不用大张旗鼓准备婚礼,喝个茶就算了事。可架不住太子成心以此羞辱十四,非让敲锣打鼓、兴师动众的把他府中侍婢迎进皇子府,他才能彻底善罢甘休。十四小爷心怀怨愤,故意不加理睬,放任婚期一天天拖延,惹的太子又是一番勃然大怒。
他们弟兄都是能耐人,脾气本事大过天,个个心高气傲,谁也不肯低头。可倒头来,折腾的还是我一个人,内务府中太子势力犹存,官员把娶庶福晋的事情,件件都禀报到我面前,我没十四小爷的沉稳和傲气,只能强打精神,去替他操持这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还要处处仔细,提心吊胆,唯恐婚礼上再出差错,平白给人看笑话,落话柄,半点都不敢松懈。本就满心烦扰,回头看小爷受委屈,吃了哑巴亏,愤懑难平、又强作欢颜的样子,也跟着惆怅难过。
好不容捱到新妾室娶进门,也算是平平顺顺,人松懈下来,才觉得身上仿佛被掏空,眩晕之症愈发明显,偶尔眼前都模模糊糊,也不敢冒然请御医诊治,唯恐惊动十四小爷,又闹个人仰马翻。
可这状况,还是被小爷察觉,毕竟共处一室,他人又精明谨慎,不发现才是奇怪。御医诊脉之后,面露难色,左右摇头叹气,就是不肯讲实话,反反复复都是仔细身体,小心歇息。
每每都是十四将御医送出门,他们彼此间具体聊些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可从小爷脸上,又窥探不出蹊跷,他都是笑言让我放宽心,再追问,也不过是些别胡乱折腾,尽量少操心之类的敷衍话。
几次偶然上书房,都看见他在愣愣出神发呆,也不知在琢磨什么;直觉他心事重重,可就是摸不到头绪。
盛夏暑热难捱,人在屋里呆的实在憋闷,可眼下又被禁足,至多去园中吹吹风,可才到檐下回廊,就听闻府中下人奏报,说庶福晋不舒服,太医诊治过,确是已经有了身孕。
听得我愣愣发怔,庶福晋?哪个庶福晋?娇雪?若是她也罢了,寄晴没了,她日子过得也落寞。可细问之下,差点把我下颌惊下来,有身孕的,竟然是太子爷新赏的小妾,且不说,十四爷碰没碰她,且她进府日子才月余,有身孕也太快了。
慌忙让管家将太医脚步留住,请到我院落,赐座奉茶,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孩子居然都好几个月了……太医是明白人,拿了锦云递过的银子,连连点头,弓起背退了出去;这银子,明摆了是封口,他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拿了大家都踏实,他脑袋也才待得长久。眼下十四小爷在朝中办差,这事儿尚不知情,等他听说,必然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心快跳上嗓子眼,忙乱之时,自己又不争气,可叫人如何是好?
心中忽然拥堵烦乱不堪,头晕目眩袭来,强光刺眼后,面前昏黑黯淡。恍惚中,扶住了身旁人,猛的只觉下腹沉坠,阵阵难言刺痛,疼的额头冷汗直冒,后背湿冷一片,意识渐渐模糊。
再醒来,已是夜色深沉,房中熏笼里,袅袅果香弥漫,让人静心神怡。顺手一摸,身旁冰凉无人,看来小爷还没歇下,也不知庶福晋的事情,他知道没有。
突然忆起之前危急状况,赶忙摸摸肚子,好像,孩子还在,顿时踏实大半。方才意识模糊前,仿佛看见衣裳染血,顿时心凉,唯恐孩子出差错,可眼下,一切都没大碍。
隐约中,看见外室有光,偶尔还有谁在说话,几句都是关于药方、孩子,估摸着,御医还在府中,大概是在做些交待。
眼睛酸涩,人也疲乏,本无心去听御医的废话,可偏偏钻进耳朵里的字眼,越来越不对味,让人心生疑窦。
幸好现在房内丫鬟都不在,强忍疲惫,扶着床框、桌沿,悄无声息倚在帷幔后,往外室张望,果然是御医在和十四小爷谈话。看小爷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就知道说的不是好事。
听了几句,终于是怵目惊心,连自己的耳朵、眼睛,都不敢再信……
“你开方子吧……”,眼看小爷长叹口气,一抬手,御医就要落笔。
我的眼泪断线般落下来,浑身冷颤,噤若寒蝉。
忍不住跑出去,将御医的笔拂落在地,吓的他也不敢去捡,只傻怔怔望着我。
“十四,你要他做什么?你要他做什么?你告诉我!你敢不敢告诉我!”,攥住十四胳膊,拼了命的追问,就是想他给我个交代,方才的话,我听的一清二楚。
“澜儿,才刚醒,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小爷见我出来,慌忙的睁大眼睛,人也手足无措,只催促我进内室。
“我不!我听见了!你要他做什么?你告诉我,你敢不敢告诉我!”,指着一旁傻站着的御医,望着眼前的十四小爷,反复质问,就是心有不甘。
“澜儿,我……”,小爷眉头紧蹙,喘气都不平顺,可见他也慌乱之极,烦扰不堪。
“你什么?你不敢承认是不是?你要他!这个刽子手,把咱们的孩子杀了,对不对?我听见了,十四,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恨你!”,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我当然不恨他,无论他对我怎样,都无法言及这个字。可关乎孩子一条命,让人如何不痛惜。
“福晋、福晋,老臣罪该万死,全是老奴一个人的过错,与十四爷无关,他是……,他是……,为您着想,福晋息怒!”,御医见此情形,哭哭啼啼的跪在地上,口口都是给十四开脱求情,可眼下谁还有耐心听他请罪。
“你退下!出去!”,小爷眉毛一跳,也动了脾气,挥手把御医遣退,想来他也不愿外人干预家事。
“澜儿,你听我说,听话,这孩子,不要了,好不好?”,他犹豫片刻,开口就是让人心灰意冷的言语,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为什么?他好端端的,凭什么不要?你是亲爹,居然说出这样铁石心肠的话?再说,按大清律,拿掉孩子是重罪,身为皇子,知法犯法,你疯了?!”,若真要拿掉孩子,也是太子赏的新妾室,如何就算计到我头上?
“我当然知道是重罪!况且,孩子是我亲生的,当真我就舍得不要?可眼下的情形,实在堪忧,我提心吊胆多少日子,终归还是发生了!澜儿,这孩子恐怕会拖累你;本来,我也想碰碰运气,只要悉心调养就没问题。请了几位御医,都说如若孩子出闪失,会殃及母亲;以你目前的状况,就算等到降生,还是少不了受罪,难保不会母子择其一的状况。所以,澜儿,你听话,不如……”,小爷原是出于这个考虑,可他何尝明白我的心情,谁会为了自保,舍孩子于不顾,今儿若应允,日后恐怕才真的愧疚终生。
“十四爷,你疯了?这些妖言惑众的疯话,你都肯信?”,我想要好好说,心平气和解释,可就是无法面对眼前的他,开口就伤人,心里苦不堪言。
“我是疯了!多少日子,夜不成寐;唯恐身旁人,转眼就烟消云散,昨日恩爱全是场梦!我受不了!想想就受不了!所以我就疯了!你真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今天我自己做主不要这孩子,往后此生的每日每夜,都是无尽痛苦和愧疚!还也还不清!奈何桥上,都是场债!可纵使这样,我宁愿自己都承担!我不愿意因为孩子,让澜儿有危险!天下人,任何人,在我心里,都比不上我的澜儿重要,所以我舍了孩子,也舍了自己,你如何就不明白?”,小爷话讲到一半,红了眼眶,哽咽难言。
终于明白,他心情和我分毫不差,谁也不忍心亲手放弃自己的孩子,深知罪孽深重,他都愿意承担,这份情意,还叫我如何去怪罪。
“十四,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无论是孩子,还是我,都有各自的造化。肯定会母子平安,把孩子留下吧,你相信我好不好?”,任凭心如刀绞,可看他痛苦不堪,我怨怒就烟消云散,化成绕指柔,百转千回。我怎么会不明白,十四,你在我心里,同样胜过天下人,任何人……
“我不信你!多少次,你都把我骗的团团转!倒头来,只是把我哄住了,自己去以身犯险!我才不信你!”,小爷虽嘴硬,可气势已经缓和下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事态肯定有转机,况且,他内心感情柔和,肯定不舍得真打掉孩子。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信我最后一次!我保证,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陪我的爷天长地久!绝不让你孤孤单单!永不食言!”,抬手指天发誓,虽是在安抚他,可若能成真,该有多好,生生世世,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生生世世,天长地久,你别再骗我了,好不好……”,烛火摇曳,他茫然望着我,轻声自言自语,温热手心,放在我脸上都发烫,心中猛然抽紧,眼泪又要掉下来,到底是我又让你不安心。
经过这次的波折,对自己更不敢大意,尽量仔细小心,现在就盼着孩子平平安安降世,不然他娘都快憋闷疯了。
“姑娘,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七姥姥平常都有话直说,训斥唾骂从不客气,难得她今天居然礼貌踌躇起来,弄得我反而不知所措。
“七姥姥,您要干嘛?我现在不能挨训……”,心里颇为忐忑,老太太又要干嘛?我也没犯错啊。
“姑娘,瞧您说的!姥姥从小给你带大,你身边没知心人,有些话,我该告诉你。原本,我心里好一阵子都愤愤难平,替姑娘不值。想我们姑娘自小聪明懂事,人又善良温和,我一直盼着你能嫁个知情达意,知道疼你的人;不然三妻四妾的,少不了受气。当初,你嫁给十四爷,我好一阵子担心,这小爷心高气傲,莽撞、脾气大,不像个会怜香惜玉的!只叹气你没嫁给来咱家的那位爷,看着倒还温厚……”,七姥姥握着茶盏,唉声叹气,娓娓道来,都陈年往事,她又给晾出来,听得我心惊胆颤。
“哎哟喂,七姥姥,您别害我啊!我和十四爷儿子都生了!他脾气大、莽撞、心高气傲,也不是一两天了,我都习惯了!给我个温厚的,现在未必受得了!还有,可千万别提来咱家的爷了,谁啊,十三哥啊?他和小梅福晋过得挺好,您别乱牵线,回头我又吃不了兜着走!”,赶紧掩闭门窗,叮嘱七姥姥别乱说话,嫌风平浪静的日子过着难受是怎么的?
“哈哈哈,瞧给你吓的!”,七姥姥终于把茶盏放下,指着我哈哈大笑,老太太今儿吃错药了?
“姑娘,你喜欢十四爷吧?我不是问你三从四德,姥姥年纪大了,看得出来你的心意。原本啊,我是觉得,这小爷孩子心性,脾气又倔,担心你跟着他受委屈。可其实,他宅心仁厚,对人好起来,实心实意,不掺半点虚假。之前,孩子的事儿,你心里千万别有疙瘩。天底下,男人大多是蠢货,让猪油蒙了心,认为女人是下作,不值钱。庄稼汉打媳妇,家常便饭。权贵富绅爱讨小老婆,喜新厌旧,儿子或许还金贵,可老婆就是衣服,巴不得换新的。可十四爷没有,他拿你当心上人,费心思哄着、护着,不为传宗接代,就是两人恩恩爱爱。谁不爱孩子,可人心里都有杆秤,放在上头一称,就分出轻重了;所以,他也不好受。姑娘,你念的书多,比别人机灵,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得空哄哄他,谁也不容易!”,七姥姥望着我,眼里都是睿智,她早就看透世事,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
“我没怪他,傻兮兮的样子,谁好意思怪他?”,突然被七姥姥看透心意,有点不好意思,慌忙讥讽了十四两句,好遮掩羞愧。
“你这孩子!不懂事!哪有这样说自己丈夫的?!”,结果七姥姥还当真了,方才还说,不提三从四德,结果翻脸就斥责我……
被七姥姥训诫的晕头转向,到了下午有些无精打采,昏昏欲睡。让锦云扶着在廊下走走,才到偏厅窗下,听闻屋里有动静,细细辨认,好像是九哥和十四在闲说话,声音压的很低,气氛全然不似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