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站在门口,恭送诸位兄嫂先行离开。忽然眼前出现一双白底皂靴,等了许久也没见有要走的意思。抬眼一瞧,十四站在面前,定定看着我,“我有话跟你说……”,他往前走近了一些,伸手抓起我的胳膊。无意中往他身后一看,刚刚还在闭眼假寐的德妃,似是听见了他的话,正冷眼观察着这边的动静。赶紧将胳膊挣脱出来,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这会儿在德妃的眼皮底下抽什么疯,还嫌麻烦不够多是怎么的。
怕这位不管不顾爷的看不懂暗示,赶紧从他身旁挤了过去。才出门,就看见四福晋站在宫门外等我,她笑着拉起我的手,说要和我一同去绛雪轩。她说,十四弟是她看着长大的,虽是有些小孩子脾气,但是性子耿直纯良,叫我平日里多担待些。而后,便随意问了几句我的年纪、家人之类,对于刚刚的事情只字未提。言语落落大方,既没有同情,也未听出任何打探的意思,庄重端丽的仪态气度,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御花园内,四福晋将诸位皇子福晋一一向我介绍,我赶紧忙不迭的挨个请安问好。坐在角落里听她们闲话家常,反正我也插不上嘴,偶尔会有探究的目光瞟过来,估计是大婚时的传闻让她们对我很好奇。“澜妹妹这衣服上的花样子好生漂亮,哪儿的绣娘手这么巧?”,突然有个眉眼凌厉的美人,拽过我的衣襟就仔细研究起来。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八福晋,早就听闻当今八爷被他制的服服帖帖,成亲多年始终未纳妾,除了夫妇情深之外,想来她必是深有驭夫之术。“回八嫂的话,这是我的丫头给绣的。”,看她喜欢的舍不得撒手,不会要我当场脱下来送给她吧。
“哦?怎么我都丫头就没这好福气,真是羡慕的紧呢。”,她娇嗔的抱怨着,不停向我递送暗示的眼神。“八嫂您过奖了。”,我觉得,她在暗示我主动开口说让锦云给她也绣一个,可我才不愿意锦云受累,再说八福晋一看就不好伺候,回头绣出的东西她不满意,还要落埋怨,索性装傻。“哼,我们澜妹妹真是傻的可爱,夸两句而已,哪里就过奖了。”,看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她先是一愣,进而便摇着扇子轻蔑的笑起来。
她这话一出,惹得其他福晋也都跟着抿嘴笑起来,有几个还遗憾的笑着摇头叹气,估计真以为我是懵懂无知、资质驽钝,看不出状况的傻子。“我倒是觉着,澜妹妹率真可爱,人也窈窕水灵,就连我妹妹都说她们府里的福晋随和平易呢,让我好生羡慕。”,十三弟的侧福晋幽幽一开口,打断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我这才想起刚刚为什么觉得怪怪的,她就是浅香的亲姐姐。想起浅香,我立刻条件反射的双腿发麻,浑身恶寒,那天在饭厅被整治的画面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她会在外头说我平易随和?那看来是心里畅快了。她们姊妹俩的眉眼差不太多,谈不上美艳,但胜在有种弱柳扶风、细语含娇的姿态。
“我倒忘了,你妹妹是十四弟的侧福晋。如今,你又给了老十三做侧福晋,这事儿赶得可真巧。”,八福晋的言语态度相当不客气,说罢还傲慢的扬起下巴,冷笑几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嫡对庶之间的藐视。“能伺候爷,那是我的福气,管她什么侧的正的,只要讨爷喜欢就好。只盼着呀,以后有更多姐妹伺候爷,那是福分,也是做女人的本分。”,浅香的姐姐果然不会是吃素的,四两拨千斤,就将八福晋僵的满脸通红。这几句话,既显出她们姐妹得宠,又暗暗指责八福晋尖刻善妒,有违妇德,看来她比妹妹道行还深。
但八福晋岂肯善罢甘休,必是要还以颜色。她忽然巧笑嫣然的看着我,“不过啊,八嫂说句实话,澜妹妹你可别恼。我们老十四也真是,听说他又要娶媳妇儿了。这澜妹妹刚过门儿多久啊,他就在良妃娘娘宫里看中了别人。唉……,据说啊,当时十四弟眼睛都看直了。然后就央个他八哥,让良妃娘娘做主,将这宫女赏他。这男人的心啊,真是说不准,得不得宠就是脑子一热的事儿。”,她说的无所顾忌,眉飞色舞。“可不是,所以说啊,正经赶紧给爷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幸亏我妹妹已经有了身子。”,十三福晋不着痕迹的扳回一城,我知道她是点了八福晋的死穴,讽刺她没孩子。
这两个女人,就这么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说起十四府里的事儿毫不顾忌,真把我当白痴一样无视。“八妹,皇上来了!”,四福晋实在听不下去了,冲她们轻声责斥了一句,在她不怒而威的气势下,两人都悻悻的闭上了嘴。众人抬眼看去,康熙已经就坐,便忙向他请安。
八福晋刚刚吃了亏,不敢再和浅香她姐拌嘴。所以吃饭的时候,她开始从各个方面,挑剔我的毛病,从用餐到喝水无一不是错,仿佛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宴席散去之后,我和十四一前一后走在甬道上,却又遇到了八福晋和八哥。“哟,怎么这两人一路走,连句话都没有?我说十四弟,你要做新郎官了,也不能冷落我们澜妹妹啊。”。八福晋拿起手绢冲十四掩口轻笑,“这丫头是愚笨老实了些,你也别因为这个就欺负她呀。”,她看看十四,又看看我,仿佛捡了多大笑话。“她愚笨老实?”,十四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可不……”,她刚要继续说下去,就被八哥制止了。八爷神情满是尴尬,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轻声将他福晋给哄走了。
“她什么意思?”,见他们走远,十四回身向我询问。“没事,她觉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替你惋惜。”,没心情搭理这位爷,难道要我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重复一遍不成。“八嫂人有些挑剔,不太好相处,她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紧走两步追上我,难得好脾气的宽慰我,让人纳闷今天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偏我今儿个受了一肚子委屈,再加上之前被他寒了心,懒得与他讲话,只是轻轻点点头。“其实,刚刚我想和你说,额娘说我要娶……”,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态度,追着我想说新福晋的事儿。抬头看见侍卫将他的马牵过来,垂手在一旁等候,“哎,你的马牵过来了,赶紧回去吧。”,他刚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挡了回去。他有些怔怔的看着我,“既然马都已经牵来了,有话回头再说吧。你快回去吧,快回去。”,边说边往前推了推他。“那你自己……”,他使劲往后靠着我推他的手,似乎有什么话非要和我说清楚。“哟,我看见轿子了,我先回去了,十四爷您慢走。”,勉强的冲他挤出一个笑容,赶紧钻进不远处的轿子里。莫名的,心里觉得难过,知道刚刚的做法,对眼下两人如履薄冰的关系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可就是怕他会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心里再也承受不起。
入夜,坐在二楼的廊椅上看着夜空发呆,连日来遭遇种种,不由得让人心灰意冷。被排挤在人群之外的失落,和不为人所信任的寂寞,带来深切刻骨的孤独,这种孤独将活着的所有欢乐与希望吞噬的一干二净。想起离开余杭时,祖母给我的那个字条,再看看现在的境遇,或许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说的倒是容易,可人这辈子若那么容易就能超脱世外,成仙还何需承受修行之苦。
自那日入宫之后,我开始刻意躲着十四,几次偶然撞见他,看他又要和我说什么,便赶紧找借口逃跑。很意外的是,润晖居然抽空跑来十四府找我。我打趣他说,自己何德何能,让状元爷大热天专程过来探望。他却命人将一坛新鲜杨梅拿出来,告诉我这是四爷吩咐他带来给我的。我问润晖,四爷吩咐什么没有?他说,四爷嘱咐一定要亲自交给我,而我自会明白他的意思。润晖急着要走,我将他送到府门口,问他在太子身边差当的如何?他却只恨恨的蹦出两个字:“混蛋!”。原来,状元郎的日子比我好过不了多少……眼看润晖就要离开,我赶紧拉住他的衣襟,难道贝勒爷当真一句话都没有说?见我一再追问,润晖坐在马上眉头紧皱,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兴奋的用手指着我,“贝勒爷说了,反正你闲着也难受!”,说完冲我狡黠一笑,扬鞭策马而去。
后来我一直很纳闷,他想喝杨梅酒就直说呗,哪只眼睛看见我闲的难受了?!内务府的人当差勤快,隔三差五就会把娶庶福晋要用的东西送到府里。而且府里的下人遇到丁点的事情,都要过来请示我的意见,一拨一拨、来来回回,没有片刻功夫能消停,累得我头昏脑胀。后来我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太僻静,他们这样来回请示也很辛苦,就索性到前院去,看他们还有什么问题。沿着回廊慢步,府里一片喜庆气氛,大红囍字贴的到处都是,彩灯高挂,丝带轻舞。
走进正厅,看到所有装饰器物一律都已按规矩摆好,唯独那幅摆在正中的红色烫金喜画有些别扭,观察了许久,才觉得好像是挂歪了。吩咐太监踩着凳子上去调整,可因为画的面积太大,半天怎么也挂不好。想来应该站远些才能看的清楚,退着退着,猛然觉着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转头一看,发现是十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