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锦云匆匆赶到饭厅,没等落座,便猛然察觉到,此刻这里有种异常凝重的气氛。两旁垂首侍立的下人,皆是屏气敛息,神色紧张。浅香低眉顺眼的靠在十四的身旁,似乎在轻轻拭泪。听见下人向我请安的声音,她有些慌乱的抬起头,轻轻喊了声“福晋”,脸上果然满是泪痕。我被她这副样子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上午还拉着我的手热络寒暄,这会子见到我,怎么好像突然生疏、胆怯起来,就连称呼也从滺澜变成了毕恭毕敬的福晋。再看旁边的十四小爷,虽未发一言,却是面若冰霜。这是要唱哪出?难不成他们吵架了?
尽管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妄自揣测,略微冲十四一颔首,便要入座。“你这算什么?给爷请安了吗!”,十四朝我将下巴一扬,声色俱厉气势逼人。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怔住,愣愣的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白天已经够让人心神交瘁,怎么到了晚上还不依不饶。“爷,正吃饭呢,您别气坏身子。”,浅香把手绢轻轻揣在怀中,伸手抚着他的后背。只见十四使劲将胳膊向后一抬,浅香的手一下子被甩了出去,她的脸色瞬时变得有些尴尬僵硬。“我问你话呢!问你给爷请安了没?!”,他眉皱紧头,与我冷眼相视。
周围的奴才此时都偷偷抬起眼,静待我的反应,恍然间看见赵嬷嬷躲在人群后面的阴影里,正得意的冷笑。我深深吸口气,朝前走了一步,将脊背挺直,双手覆在腿上,缓缓半蹲,“给十四爷请安,十四爷吉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个大礼,抬眼默默看着他,不知我如此退让,能否让他满意。
任凭我一直半蹲在地上,双腿酸软发抖,可十四就是不露声色。浅香躲在他身后,忽然不着痕迹的朝我笑了笑,尔后便轻声招呼身后的赵嬷嬷过来伺候,说胃里泛酸,想吃炒红果。赵嬷嬷忙不迭的赔笑应和着,迎面朝我走来的时候,脚步刻意在我面前顿了一下,好似我在给她请安一般,接着就将下巴微微昂起,皮笑肉不笑的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一时间,我是万般滋味堵在心口,难道十四爷这会子是在替他的爱妾出头?再抬眼看看浅香,她似乎对我刻意视而不见,一扫刚刚的怯懦委屈,笑脸盈盈的往十四碗里夹着菜。之前的疑惑,渐渐清晰起来,如果此时我还对眼下的境况浑然不觉,未免太过驽钝。恣意随性的长到十五岁,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你恭让求全,别人就自会与你和睦相处。无事生非、暗箭伤人的人,看上去可以是那样柔弱无辜。那些令你满怀感激的亲切照顾,也许是笑里藏刀、心怀叵测。
“起来吧,我看见你就生气。”,十四斜睨了我一眼,终于开口叫我起来,语气仍是不善。等要起身,才发现双腿早就没有知觉了,赶紧望向身后的锦云求救,在她的搀扶下才能缓缓站起来。可恶的金到情,忘恩负义的混蛋,居然敢把我当坏人来整治?!你现在是十四爷,皇上的儿子,我拿你没有办法。待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再把你骗进当初那个荒无人烟的小胡同里,痛打一顿!看见我就生气?不是你当初看见燕随风就眉开眼笑的时候了?亏你当初还心心念念,说想要娶个摸样像燕随风的女人,这会子到厌恶上了,简直是莫名其妙、反复无常。
心里愤愤不平的怨念着,顺势就找了个离十四最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之所以这样,我是觉得如果坐到他的身旁,必会让他轰走,决不能自取其辱。我刚坐到椅子上,就见十四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不知又有什么刁难,我立刻警觉的看着他,他有些吃惊的愣愣看了我一会儿,便又将头转了回去。
这顿饭所受的煎熬,全然不比刚刚少。浅香吃饭从来不自己动手,全由丫鬟伺候着,赵嬷嬷在一旁全程监工。而且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您现在有孕在身,且再得意的看看我。浅香很挑食,饭桌上的菜色,她要仔细甄选之后,挑中哪一个,赵嬷嬷便迅速端到她面前。赵嬷嬷的翠绿大褂如同眼前花儿一样跳来跳去,除了十四正在吃的菜,几乎所有的盘子都被她从新换了顺序。而浅香经常会把十四当个残废一样照顾,替他夹夹菜,或是用帕子给他擦脸,偶尔抚抚后背、整整衣领,要么就夹起个什么东西喂给他。偶尔那位爷觉得烦了,便会警告的怒视她一眼,浅香则暂时罢手,一会儿又故态复萌,饭桌上活脱脱就像一出戏,把我看的目瞪口呆。
我让锦云给我稍稍盛了一丁点饭,且告诉她不要满桌子夹菜,面前摆的什么菜就吃什么,免得落人笑柄。她也很听话,将我面前的菜略微夹了一点在我碟子里。所以我片刻功夫不到就算吃完了这顿饭,之后的时间全用来看戏。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想着是非之地不久留,就去和十四请辞告退。“慢着!你跑什么!”,他将碗往桌上一撂,“既是要走,就等爷吃完再走,在这儿呆着。”,说完这话,却没有让我回去坐的意思。结果我只能像个奴才一般,在旁边侍立,等着饭桌上的主子吃完。这是我从未受过的屈辱,自小出身世家望族,千金礼遇。怎么到了这十四府,就沦落到人尽可欺的地步,连个刁奴也要过来给我些颜色看,心中顿觉百感交集,欲哭无泪。
深夜秉烛看书,锦云在我身旁静静的绣香袋。看着手边的如意,还是大婚时宫里所赐之物,眼下怎么都觉得像个嘲讽。想起这些日子的遭遇种种,心头涌起一股烦闷之气,抬手将它打落出去,啪的一声响,白玉如意撞到墙根上,摔个四分五裂。这个举动将锦云吓了一跳, “怎么了,福晋?”,赶紧凑过来,小声的询问。“别叫我福晋,以后都别叫我福晋!”,现在我听见这个称呼就搓火儿。“那我也不能叫您二少爷啊?”,她说完,使劲忍着笑。知道她在逗我,也就跟着笑起来,可忽然提起二少爷又想起了从前,只觉心里一酸,眼泪顺势落下来。“锦云,是不是我太惹人厌了?”,拉过她的手,将这些日子的苦闷述说了一通。锦云赶紧替我将眼泪擦了,拽过凳子在旁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开始劝,“咱们家姑娘明明是人见人爱,怎么能是惹人厌?这话从何说起。不仅余杭城里的老老少少众人皆夸,就连那些人不也都对姑娘另眼相待吗?”,她忽然开始掰起指头数,“您看,有那个太子爷不说了。还有,游湖的那个!那爷看着心气儿多高啊,我就觉得他可喜欢姑娘你了。还有送小如意的,然后……”,她开始口无遮拦、眉飞色舞,越说越得意。我使劲攥住她的手,“锦云,我觉得你知道的,可太多了……!”,郑重的给了她一句警告。她这才惊觉失言,赶紧用手捂上嘴,使劲摇头。她这是宽慰我吗?她要再这么没心没肺的说下去,万一隔墙有耳,明儿我就被拖出去斩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决定,不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改说说完颜亮,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在江宁的军中可还好?
之后,每天晚饭都要去饭厅遭罪。可我长记性了,只要看见十四,迅速主动的过去请安行礼,弄得他瞠目结舌。然后不等他开口说话,赶紧谦卑的默默欠身退回我的位置。嘱咐让锦云尽量给我少添饭,眼前赶上什么菜,就随便糊弄几口。如果爱吃就多吃几口,不爱吃的就算了。反正吃饭已经演变成装样子的行为,只要吃完绝不能久留此地,不给十四任何机会时间来刁难我。趁他不注意,赶紧请辞告退,仍是不等他开口,迅速转身就跑,照锦云的话说,就跟后面有狼狗追我一样。自打这个战术实行,我再也没有受过责难,得意之余,感慨人生之多艰。
饭桌上还是那出戏,连点新鲜的也没有,浅香娇弱的挑食,赵嬷嬷边调换菜的位置,边念叨有孕在身,任凭她如何得意的看我,我都视而不见。浅香变本加厉的把十四当成残废伺候,弄得他经常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撂在桌子上,佛袖而去。每当这时,我就觉得好笑,然后在十四怒气冲冲往外走的时候,正撞见我捡乐的神情,令他更加火冒三丈。看见他苗头转向我而来,赶紧识相的转身逃跑。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走路都似踩着棉絮。“锦云,我是不是瘦了?”,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像要被抽干了。“嗯,都没人型了。”,她面色沉重,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唉,每天这么几片菜几口饭的盯着,比乞丐伙食还差,再加上日子过的焦虑紧张、小心翼翼,天蓬元帅都变成孙行者。
眼看来府里这么长时间了,我的运气都不怎好,满洲菜本来我就吃不惯。而且,好菜未必会放在我面前。比如今天,我看见有条清蒸鱼被端上来,自从离开余杭我就很少吃河鲜,默默的咽口水。那条鱼一直被我期盼的注视着,刚刚落在桌面上,就被赵嬷嬷划拉一下拽到浅香面前。对赵嬷嬷的怨恨空前高涨,我都能感觉出来,自己的表情很没出息的从一脸欣喜,到无比失落,后来我面前变成一盘绿到刺眼的油菜。我开始心不在焉的扒拉着碗里的饭,脑子里都是那条鱼,还有赵嬷嬷谄媚的嘴脸,她在嚷嚷说福晋有身子,要多吃河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