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丁香花气沁入鼻息,她的小心思又绵延起来,疑惑着皇帝驾临她们家,明明带了好几个儿子,如何就不见十四阿哥呢?亏她方才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四处偷瞄,找了一半晌,好悬没被老太君瞧出端倪。若是他也来了,自己还想领他往园中各景致逛逛的……
正胡乱琢磨着,忽听闻屏山外的清溪水榭响起阵阵嘈杂,滺澜神色疑惑地朝锦云使了个眼色,“不是正听名角儿唱昆曲吗?这又是哪一出?”
话音还没落,就见府内仆人急匆匆冲出来,打眼瞧见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里头出事儿了,可不好……”
滺澜正听他絮叨,余光瞥见不远处还跑过来个太监装扮的人,赶忙从身旁盆景里捡了花枝抽到仆人喋喋不休的嘴角,“慎言!今儿是恭迎圣驾的大好日子,休得胡言乱语!”
仆人可见也是慌了阵仗,被府里小姐一花枝子抽到清醒,赶紧挪步起身,凑到她耳根,“姑娘,那位阿哥爷,听着听着戏,哐当一下子就厥桌上了,摇都摇不醒,他们尊贵,还不兴随意让大夫诊治。府里老爷、润晖少爷都陪皇上游湖去了,所以老太君只能做主命人去请御医,可怎么办……”
听闻此话,滺澜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子,哪位阿哥爷?别是在府里遭了刺客,那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还得了?
她将慌乱的仆人打发到后院回避,省得急中倒生乱。自己携锦云穿月洞门到了水榭,就见阿哥们的随身太监和府邸丫鬟都忙成一团,端水倒茶好一顿折腾。
从年纪上打量,晕厥的大抵是四阿哥,因为十三阿哥不过才十七、八岁,此时正亲自挽了袖口,从里怀中小心翼翼拿出帕子,沾了沾铜盆中的清水,替他四哥擦拭额头,并不假手他人。再看这位四阿哥,此时后背衣服被汗水打了个透湿,额头和脸上的汗更是如水般往下淌,看十三阿哥不时伸手用手指一探,神色颇凝重,估摸脸上也烫的吓人。
许是察觉到被人观瞧,十三阿哥忽然抬眼,朝月洞门旁的松树叠石小景看过来,目光中尽是警惕戒备。恰与正在探看的滺澜来了个四目相对,彼此都登时怔楞,许是认出她是方才面圣回话的府内格格,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略一颔首,算作打招呼。
既然瞧热闹被人发现了,滺澜也不好意思躲在松石后,缓步朝前挪了挪,这十三阿哥不让御医之外的人碰他四哥,任府里人干着急,也帮衬不上任何忙。
“阿哥您先别着急,恕民女僭越,观贝勒爷此时的状态,大抵是中暑了。杭州城虽还没入夏,但毕竟南北气候不同,傍晚沉淀了日晒后尤其湿热。但是水榭风凉,既是被汗打湿衣衫,不如先请贝勒爷移驾花厅更衣歇息,再抿几口温盐水,以清泉慢慢擦沾,缓解体内湿热,待御医来了再诊治不迟。您看呢?”
滺澜没跟十三阿哥打过交道,不知他什么脾气秉性,但是以方才观瞧他照顾四阿哥来看,应是心思缜密谨慎之人,所以每句话都细细斟酌才敢同他商议,倒不是她爱多管闲事,只是这贵客晕厥在她们家,半点差池都担不起。
只见十三阿哥垂眸思忖片刻,像是拿定了主意,却仍是不经旁人插手,只由他自己搀扶,太监仆下从旁协助,将四阿哥扶至花厅暖阁歇息。
乱哄哄的人潮涌去花厅伺候,只有滺澜还留在水榭并未往前跟随。她不经意间望了望四阿哥方才歇息的地方,见桌面的铜水盆里还飘着十三阿哥擦拭用的帕子,水盆边放着随身的火镰、荷包等物件,是因他要搀扶四阿哥,嫌腰间坠饰碍事,匆忙中解下放在桌上的。
本是男子随身之物,论理,她不应该细瞧。可就在着闪转腾挪的几眼间,却又忍不住发现了几许不寻常。
十三阿哥的手帕子所绣花纹很独特,是种极轻盈的丝绢,飘在水中透出月白色光辉,分别在四角用银丝彩线绣缠枝荷花绕蝴蝶的花纹,花与蝶在刺绣中常见,可是这四角的蝴蝶都绣成侧面朝外,缠枝花叶绵延,样式儿就颇别致了。
况且这是给男子所用之物,她堂哥完颜亮性子粗糙,随意拿个什么料子就敢擦汗,亲兄长润晖讲究,除了奶娘给准备的素色巾帕,丫鬟偶尔会绣些松竹花样。可十三阿哥这块帕子格外巧思,绝非绣娘惯常手笔,倒像是哪位心灵手巧的姑娘花了心意设计的纹样。一瞬之间,有种女孩儿家才能领悟的微妙,从心底间冒出来,这缠枝荷花与蝴蝶的花纹,或许还有另一半凑对。
心中起了好奇,滺澜没忍住又望向一旁的其他物件,荷包倒是寻常的葫芦祥云暗纹,只这火镰子上方包裹那块绸布,却又绣着一只大雁,她哥哥润晖正逢科考,雁衔芦纹寓意官禄登科,这种花纹她见过,可十三阿哥这火镰上的大雁,口衔之物却不像芦苇,瞅着还是像什么花。
但还未等她看清楚,就听闻花厅处有声音传来,不多时,见太监躬身送太医出了院门,说四阿哥已醒,还要再府中静养一阵子,叫闲杂人等都回避,不许打扰。
眼瞅着周遭人陆续各司其职,滺澜也忙抽身回了月洞门,才走几步,借松竹遮掩回身望,见十三阿哥的贴身小太监匆匆赶来,将他主子在桌面上遗留的物件一一仔细收拾妥当,放入红漆托盘之中。
…………
是夜,小瀛洲清心别馆。
皇上在杭州的日子,都会宿在此处。今日恰逢十四阿哥当值守夜,现下圣驾夜游西湖未归,可他的差事却不容丝毫懈怠。傍晚湖面飘了几丝细雨,濛濛水雾弥漫,笼在亭台山景上,变得影影绰绰,仿佛披了蝉翼纱的琼岛仙宫。
行至湖石交错的叠翠山,无意中瞥见林立的石洞中,被月光打出一道斜长的身影,少年握紧腰间佩刀,才要近前查看,却又思量不该轻举妄动,脚步于是迟缓下来。
此处乃是妃嫔贵主们寝居的内院,护军侍卫只巡逻并不停留,零星几个值夜太监,也都因圣上不在园中,而蜷在各门房歇脚打盹。
未免打草惊蛇,少年敛声屏息猫腰藏在石峰夹角下,听着假山孔隙处透来的声音。
“原以为这丫头是个莽撞的,谁知竟这般口甜舌滑,三五句话哄得圣心大悦,今儿瞧着她疹子褪去,也露了鲜妍之色,有点子意思。只是你要知道,这种女子入了后宫,到底是个隐患,尤其还有那般家世背景,若不为我所用,不如不留。”
十四阿哥心如擂鼓,缓缓抬手掩口静气,假山外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朝太子。只是他在谈论的人,少年虽不十分确定,但心中却隐隐描画出了个模样。
“爷,您若有心栽培江南官员,不妨直说,不信他完颜家能那般愚顽。当今天下的局势,明眼人都知谁才是将来的主子,能入东宫效力,乃天大造化,想必不会不识抬举。”
接话茬的人,听着也有点耳熟,竟是浙江按察使大人,此官职在地方上虽不是最显赫,却可考察官吏风纪,监察一省官员的功过得失,上至督抚下至县官,行政司法,无所不察,谁承想,竟已入了东宫派系,那岂不是江南一带官员都被夹持在东宫羽翼之下?
“哼,天下就有这般驽钝之人,你说可不可笑?其实,不过是个没长开的毛丫头,将入了东宫也就是多双筷子,真以为谁稀罕。只是恨她家玩儿得一手好中庸,滑得跟泥鳅一样,连个姑娘都舍不得拿来投诚。只可惜,他们还不知道,京城里的完颜尚书大人因监修河工不利,惹了皇上震怒,不日将被降职,调任到哪儿还说不准呢,到时候别哭着来求我才是……”
太子声色言语间透着不屑,他似乎在纳滺澜为侧室这件事儿上,并未在完颜家讨得便宜。从心所欲惯了的贵胄,以为管臣子要女儿是赏脸,谁知偏有不识抬举的硬骨头,现如今,人家女孩儿在皇帝、娘娘面前露了脸,再想绕过选秀随意摆布,似乎也不太容易。他见过的女人如过眼云烟,这般计较自然不是为了情意,只是将来天下都是储君的,岂敢有人折他面子?
“爷息怒,为这般冥顽不灵的愚类费心不值得。听奴才一句劝,皇上对您素来疼爱,只要您开口,必定是赏的,不过区区个小丫头,甭管待不待见,先弄到东宫出口恶气再说。到时候,姑娘已经成了您的人,这家子就自然而然归拢到东宫一脉,还不是任主子您拿捏……”
十四阿哥藏身于假山之后,只觉所听的字字句句,钻入耳道都如针尖麦芒,他手捏佩刀太过用力,指节已显露苍白。自己也搞不懂,明明太子同按察使不过在议论朝中隐秘,自己为何没来由动了怒意,恨不能抽刀冲进山洞,斩了那两个混账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