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待滺澜推拒,锦云先拦阻起来,她肩负要务,可不是得把姑娘看好,半点差池不敢出。谁知话还没劝几句,就被完颜亮搡到一旁,求饶讨好又胁迫,姐姐长姐姐短的嘀咕老半天。
过了会子,就见锦云虽面露愠怒,又无可奈何,终究是拗不过死缠烂打。
滺澜远远就瞄见叶蓁在坐在路边茶棚里闲闲喝茶,彼时朝阳熹微,在他周身镀了层浅金的光晕。
之前遇见他,不是疾风就逢骤雨,难得晴空朗日,才把这人的模样瞅了个分明。巴掌大的脸庞尖下颌,肤色较旁人白皙剔透些,长眉秀鼻衬着潋滟滟一双眼,神情举止都透着矜贵自持,像是寒潭冷泉里沁润的翡翠,又似深山竹林里的薄雾,如烟雨隔云端,叫人轻易亲近不得。
许是听闻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叶蓁将茶盏撂下,目光中敛去了凛冽,换上一种刻意的和煦,仿佛料定了完颜亮必会依约而来,甚至还能见到他搬来的“救兵”。只是他千谋万算,没想到人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数日,你这是怎么了?”
三月的杭州城,才清晨就已相当温暖,甚至卖苦力的脚夫、船工都穿上了短衫,就因如此,滺澜的装扮显得愈发格格不入,她头颈都包裹在宽大的丝巾之中,只露出打着垂帘发的前额和墨色琉璃似的眼瞳。
“什么?”
她微微仰头瞥了眼叶蓁,明知对方是在问这身古怪的装扮,却懒怠去解释,红疹子没消退,不包头巾,怕是要吓着路边孩童。再者,要不是他胁迫完颜亮帮着查线索找师傅,自己至于这般狼狈地逛街市吗?
况且她现下不敢仔细瞧他,只望一眼,就觉着这人是法海和尚的俗家弟子,骗她和完颜亮去捉拿白娘娘与小青,只思及这一遭,就生怕不留神笑出声儿来,失了仪态体面。
可偏她斜睨着一眼又很漂亮,撞在少年的心坎儿里,总觉着脉脉含情,似溪涧流淌,吊梢眼尾生得艳丽,像藏着粼光的鱼尾,迤逦间漾起隐秘的妩媚。
“我是问,这暖烘烘的天气,你裹着个头巾,不怕生痱子吗?”,叶蓁喉间滚了滚,轻轻敛了心头那点子游离的臆想。
滺澜倒是察觉不出他这千回百转的心思,只觉得这人纠缠不休,姑娘家的打扮,总巴巴儿打听什么。索性将头巾往下一拉,露出半张面孔,和未消退殆尽的红疹,“不捂能怎的?回杭州的路上嘴馋吃毛桃儿,生了一脸疹!”
叶蓁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惊个怔楞,头一回看见闺秀因嘴馋起疹子,还能这般肆无忌惮的坦诚。再看看她脸颊上星星点点的红点儿,一个没忍住,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哎,我问你,可曾定亲了吗?”
被笑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滺澜感到莫名其妙,自己眼下是磕碜了点,至于这般滑稽吗?还没嘲笑他是法海和尚的弟子呢,她含着几丝迟疑应了声,“还,不曾定亲,不过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嫁的,怎么了?”
好容易止住笑声,叶蓁拿手背擦了擦眼角浮泪,“好心劝你,别再街市上乱溜达了,你现下这模样被人瞧见,八成没人敢去贵府提亲的!”
这句话险些把滺澜气到头冒青烟,她是因为谁才出门的?自己好端端在山里歇养,又是谁胁迫她哥哥帮忙的?天下没这般不讲理的,她长吸口气,按捺下心头怒意,不怀好意的朝叶蓁笑起来,“叶兄,瞧您这气度威仪,想必家中必定富贵非凡吧?”
不知她是何意,叶蓁眸光动了动,话间似有保留,“尚可。银钱、奴仆上倒不太局促……”
滺澜笑意深了些,杏核似的眼睛眯起来,“我就猜叶兄您家中必定是富贵显赫,不然以您这脾气性情,讨媳妇大抵有些难。想当年,尊夫人怕不是贵府强取豪夺来的吧?”
谁承想叶蓁霎时沉了脸色,他眉目凌厉,犹如风云骤变,“放肆!还有,我还没成亲呢,哪儿来的夫人!”
没成亲就没成亲吧,讨不到媳妇,跟自个儿撒什么气?打从被叶蓁训了句放肆,滺澜就再没搭理过他。
完颜亮不知两人间的你来我往的混闹,倒是一头热帮着寻线索。
赫贝勒头个把月已经死了,现如今尸首还停灵在杭州城郊栖山寺,因怕冲撞了皇帝南下的御船,故而没能落叶归根运回京城。毕竟是宗室皇亲,地方官不敢弄虚怠慢,仵作早已细密查验过伤痕,身上留存多处刀伤,并与刺客被侍卫追逐时所遗留的佩刀刀口一致。而这刀非民间凡品,正是来自佟法海大人,乃皇帝御赐之物,轻易仿造不得。
据闻事发当日,赫贝勒曾下帖子邀办差的佟大人去他在江南的别院小叙,似是有意怀柔和解,只道是不曾欺上瞒下,也并未因圈地驱赶百姓,其间自是有些误会,让其在圣上面前美言。不知为何,二人发生争执,待到仆从赶到,赫贝勒愤怒已极,吵嚷着让仆从将佟大人轰出别院。夜半,侍卫听闻主院打斗之声,妾杜氏呼救喊人,可赫贝勒已经浑身刀伤没了声息,侍卫们寻声去追赶,院墙外拾得染血佩刀一把,正是佟大人白日做客时所佩宝刀,巧合的是妾杜氏也趁乱不见了踪迹,众人怀疑佟大人和妾暗通曲款,因往日私怨谋害赫贝勒,畏罪潜逃。
“不必寻了,佟大人,也就是我师傅法海,已于前几日在嘉兴面圣请罪,现如今被关押在牢中,待圣上回程,请刑部会审,再行定夺。关键是,他也呈上了一把刀,与伤赫贝勒的佩刀犹如双生,怎么会呢?那刀明明他每日佩戴在身,没有作假的机会……”,叶蓁打断了完颜亮的推测,告之他事情的进展。
滺澜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猛然间察觉个不寻常,“刀犹如真假双生,但无论如何相似,总得有一把是假的,怎就那般笃定,佟大人交于官府的是真刀?如果佟大人手中拿的是假刀,这就于他更为不利,伪造证据,欺君罔上,是重罪。再者,我也不明白,莫说皇亲显贵,就算去一般官宦人家府邸拜访,客人都得在门房卸了兵器吧,如何佟大人还能佩着刀去见贝勒爷?侍妾就是个女子,还没抓到吗?”
她脑袋瓜儿灵巧,说话又伶俐,完颜亮一时半刻还没咂摸出门道,叶蓁却领悟了些许玄机,“对呀,这事情疑点太多了。佟大人已经被押解在牢中,侍妾还未见踪影,可见她嫌疑甚深,况且,当日正是这侍妾喊来的仆从,她是如何趁乱逃离的呢?若无接应,恐怕难以在江南独自躲避隐藏。”
“佩刀被调换了吧?或许,都是皇亲显贵,若早盯上佟大人,寻把相似佩刀也未必难似登天,关键是要给他泼脏水,搅进这场局。现如今,杭州城眼瞅着天气就热了,纵使有冰块镇着,估摸贝勒爷也腐得差不多了,待尸首回了京城,就算再好的仵作,刀伤细节也比对不出来了。到时候,真刀假刀还有什么意义?哎!会不会有人就是算计好了时日,知晓运尸首北上会冲撞御船,故意拖延,所以……”,滺澜的脑海中似有迷雾,近乎真相的推断,一会儿浅淡清晰,一会子又被遮掩。
“这我也想到了,地方官见了皇亲国戚的案子畏首畏尾,纵然刑部仵作,若无手谕,也不敢折腾贝勒的尸首,何况小衙门仵作,或许疏漏了什么也不一定?只是赫贝勒停灵栖山寺,周遭乃杭州驻军把守,轻易近前不得,何况是要仵作查验尸首这种事!我这边有最好的仵作,只是不可大张旗鼓,要私下悄悄行进。”
叶蓁心中澎湃起来,他只觉滺澜方才字字句句都分析,都仿佛是在抽丝剥茧,帮他把数日来寻得的,犹如乱麻般的细碎线索,梳理出了头绪。
他像是个兔子似的蹭楞下子坐到滺澜身旁,抛却了素日来的矜持疏离,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潜藏在嘴里那颗白玉样的尖虎牙。眼瞳晶亮晶亮的,含着冰雪浮光,和眼尾飘来的易散红云。
滺澜却没什么笑意,她沉吟不语,好一会子才轻叹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望向叶蓁:“叶兄,偷偷查验贝勒爷尸首这个事情,或许我们能帮上您。只有件事儿,您若不答应,咱们也无甚相谈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