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一脸决绝,执拗的要叶蓁坦诚身份,打从一相识,她就不信这人用了真名姓,待到听闻他师傅是当今朝廷大学士,就更认准了心中的猜疑。若萍水相逢也罢了,只现下要她兄妹掺和这般紧要的权贵恩怨之中,她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头连累家族跟着吃瓜落。
圣人有云,交朋友不拘高低贵贱,可人情往来,总要讲个诚信。
叶蓁倒是挺坦然,他懒洋洋倚着茶棚长凳边垂柳树,似笑非笑将滺澜上下扫了扫,从里襟摸出个金牌子,“多大点儿事,哪儿至于这般大惊小怪。我有何不敢坦诚身份,之前不想节外生枝罢了,也怕吓着你们……”
滺澜接过牌子,见上头以满汉蒙三文镌刻几行正楷小字,她略略读了读,说吓着也不至于,可心中确实咯噔咯噔的,什么缠人的孽缘,躲哪儿都甩不开这家子。
“给十四阿哥请安。说起来,尊兄长们近几日也正在我们家作客呢,可巧又让我们兄妹遇见您,这怎么讲来着?真真是,无上的荣光,天大的恩宠。”
虽然嘴上抹蜜似的乖巧恭顺,滺澜的笑意却犹如吃了酸梅子,她心中暗暗叫苦,上了这种金镶玉的贼船,估摸着是没半路逃跑的机会了。之前还暗搓搓盼着他不过是京中世家权贵的少爷,谁知道一抹牌就是张大的,皇上亲儿子呐。
谁知这回却换叶蓁变了脸色,他收敛起玩世不恭的调调儿,压低了声线,“敢问贵府作客的,是我哪位兄长?”
滺澜不知他作何意图,微微往后闪了闪身,完颜亮却是不吝,他凑过近前,也悄着声回话,“您的四哥、十三哥,都是陪着那位贵主儿一同来的。”
叶蓁,或许应该叫他十四阿哥。难得面上露了几分苦恼为难,他蹙着眉斟酌好一阵子,才站起身,言辞恳切的嘱托完颜亮和滺澜,千万不要跟他兄长们透露近来的行踪,若将来彼此在其他场合见了面,或是有人问起,只当全然不相识。
其中的缘故,滺澜没有细追问,权贵显赫吗,忌讳顾忌总是多些,没必要纠缠不放,以免节外生枝。
君子言出必行,她既答应了叶蓁,只要他坦诚身份就会帮忙,这会子就不能推诿。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中午之前,赶至杭州城郊。
河堤柳荫下,滺澜和十四阿哥坐在青石阶上扯闲篇,正午暖阳烤的人有些燥热,方才一直遮盖头颈的绸巾,也早已不知何时滑落。
“你这疹子生得到凑巧,正赶上家中来贵客的时候,躲了清闲……”
听闻他没头没脑提起这遭,滺澜本就心虚,不由得咂摸什么话,都觉得对方暗含深意,不自觉警惕起来,“这世间什么事儿不凑巧,这不也凑巧遇见您了吗?正因为我出疹子冲撞了贵主儿,也怕过了病气给旁人,才被挪出府,在山里别院歇养呢。”
“冲撞贵主儿,你见着他了?”,十四阿哥眸色闪动,露出几分讶异。
“可不见着了。承蒙贵主儿屈尊召见,恰逢身体不适,形貌可怖。还好贵主儿宽仁,没治冒犯之罪。”,滺澜厌恶提及那喜怒无常的东宫太子,只是问话的人,毕竟是他亲弟弟,自己也不敢说什么不敬的言语。
她神色恹恹的阴阳怪气,不承想,十四阿哥倒是笑了,微微扬了扬指尖,“挪出去躲清闲也好,他们可不似我这般好脾性,平日见了远着点。对了,你都这年岁了,为何没去选秀啊?”
滺澜心中纳罕,他管得闲事儿还真多,我什么年岁?青春正韶华!可她哪敢由着性子抬杠,只好老老实实回话,“头三年选秀的时候,年纪将够,只是适逢家中有些事情,上报过内务府了,赶今年这拨儿,过阵子就坐船北上京城。”
“可想好……”
还未待十四阿哥将话讲完,就见完颜亮从驻军骁骑营围场里拖拽出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这里驻扎着杭州城的护军,火器营、虎枪营都在不远处。
“小七!”
远远见他俩走过来,滺澜也顾不上去听十四阿哥到底要问她想好什么,兴冲冲朝少年招手打招呼。
“澜格儿,现如今这阵仗,你还能被放出来,可真是稀罕了?哎,好端端,这脸是怎么的?”,名唤小七的少年,见了滺澜也挺高兴,急忙跑过来迎她。既讶异于她选秀在即还能出府来玩,又纳罕这一脸红疹的缘由。
“可不就因为生了疹子,被挪到别院歇养,没长辈盯着,才被我哥偷偷拎出来的吗。龙井茶山上的撷趣小园,你晓得吧?疹子是因着前阵子去江宁外祖家,沿途吃生果子,发了湿热之毒,大夫说过阵子就好了,不打紧。”
“什么果子能吃出湿热之毒,也忒霸道了?可巧,我们家庄子上呈了春日新果子,你要爱吃,回头我让额娘派人你们府上送过去些……”
小七大名作云韶,取‘云韶殊世不殊音’之意,因嫌这名字女孩儿气,显少在外人面前提起。他阿玛是杭州将军善奇,额娘出身正统宗室御封多罗格格,当今皇上的亲堂妹。虽然善奇将军是完颜亮的舅舅,于滺澜并无血缘,但两家人相处亲密,只把她待做亲外甥女一般疼爱。二人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相见自是熟稔热络,有说不完的话。
完颜亮身为中间人,为彼此略略做了引荐,只是十四阿哥又恢复了他那副矜贵疏离的模样,对小七透着客气,甚至含了几分审慎。明明论亲缘,他们也算远亲表兄弟才是,可惜却寻不见半分热乎气儿。
虽然和十四阿哥之间冷冰冰搭不上什么话,可不知完颜亮从中周旋了些什么,小七还是冒着被他阿玛军法杖责的风险,领着一行人从暗路踏入了赫贝勒停灵的栖山寺。
黑黝黝的楠木大棺已经封合,还好并未上订,不会弄出太大响动。侍卫三下五除二,将盖板卸下,又像模像样的跪地行礼之后,才将赫贝勒尸首从棺中请出。
完颜亮恐出闪失,不许滺澜乱跑,可她又厌恶屋中气味污浊,所以只好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冷眼观瞧殿中动静。方才的大头巾又裹了个严实,殿中众人远远望去,只觉得她像是只长了眼睛的松塔。
满脸皴皱的中年男子,走到尸首近前,从腰间拿出个牛皮卷一字展开,里头有各种细密的工具,想必他就是十四阿哥口中说的,最好的仵作。
尸首虽有冰块镇着,可到底抵不住杭州城愈发和暖的天气,已经呈现出相当程度的腐朽,这给仵作的查验,带来不少困难。诸人受不了眼前恐怖骇人的场面,和异常恶劣的味道,不时就脸色苍白的出殿缓口气,但不知是不是为了抗住男子尊严,谁都没挑头儿说惧怕。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仵作查验完毕,和十四阿哥禀告了详情,说回去之后,会详细写成手书。但可惜,和之前的记录并无太大差异,赫贝勒遇害时辰,致命刀伤均一致,也并未见中毒之相。
到此,可以说,事态毫无进展。
方才在殿中的几人,纷纷到后院偏僻的堂屋中净手更衣,打从晌午折腾到现在,甚觉疲惫,索性就叫驻守兵丁沏了热茶来歇脚。
滺澜偷偷望了望,见十四阿哥无心闲谈,他面色有些凝重,显得郁郁颓然。可不是,忙活了个把月,却又绕回原点,且似乎局面对他师傅更为不利,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我有件事很不解,为什么仵作不查贝勒爷的头部呢?”,她轻轻挪坐到十四阿哥旁边,虽是悄声询问,可周遭的小七和完颜亮却也听个分明。
十四阿哥有些诧异她的疑问,眼神看过来都懵懵的,但还是耐着性子作了答,“因为祖上有规矩,头和发都乃重中之重,轻易动不得,尤其是皇亲宗室。且仵作查早已多次将贝勒的头、面部伤痕检验,就连口舌也做了查看,没有疑点。”
“可是,前朝地方县志曾有这样一则,说某地员外被侍妾谋害,以长钉顶入头部,再梳好发髻遮掩,若不是苍蝇盘旋,恐怕难以发现……”
滺澜漫不经心以故事述说着疑惑,周遭陷入静谧之中,各自面面相觑,心中也泛起迷惑。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十四阿哥招手唤过皴皱脸的仵作,悄声命他再去细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谁也无心再言语,方才还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忽然阴云叠布,顺势刮起风沙,偌大的寺庙庭园显得颇为森然萧索。
忽见仵作急匆匆跑过来,朝着十四阿哥跪地一点头,“主子……”,也不知凑到他近前禀告了什么。
就见十四阿哥惊惶诧异的睁大了眼睛,领侍卫跟又走入停灵的大殿之中,完颜亮和小七相互望了望,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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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是三日之后,滺澜脸上的红疹已消退殆尽,露出白皙光洁的肌肤,晌午家中派了仆妇领大夫过来诊治,说姑娘身体若无大碍,还请尽快归家,预备着同祖母、婶婶等诸诰命夫人一同恭迎圣驾。
“格格,亮哥儿来探望您,此刻正在后茶山冷香小筑等候,烦请您过去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