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六岁就净身,入宫已近五十年,他侍奉过大周朝两代君王,兴衰罔替都看在眼里,正因为都看在眼里,他心眼比岁数还多,知道该在何时给自己铺条退路。
这一刻,心思百转的除了老内宦还有顾时茵。
在顾时茵前世的认知里,送进宫做质子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来一刀,当伏低做小才能活得久一些。可无论是在太医院还是在内务府,卞景春都以实际行动昭示,他完全不是这个路子。
揪着太医脑袋往熏炉上砸的时候毫不手软,踩断乳娘的手指也半点不留情。
胆大又心细,敏锐又阴狠,连阅人无数的内侍副总管都对他刮目相看。
比起李贵的算计,顾时茵更多的是心疼与同情。
或许她从前世就小瞧他了,这样强大的人,哪里需要她嗟食?
可他明明还只是个少年,掏鸟蛋,玩弹弓无忧无虑的年纪,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磨出这样的性子?
卞绍京的乳娘一被拖下去,顾时茵就被阿姐和管事嬷嬷围过来抱住,担忧的问长问短,待她发现卞景春独自离开,本想追出去,却被李贵唤住了。
李贵询问的那些话,都是顾时茵意料之内的,卞景春说手炉是他的,她自然不会拆台。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前日下雪,她送活的路上偶遇世子殿下,殿下见她冷得紧,就把随身带的手炉赏给她,她投桃报李,缝了个套子,就在今早准备送还给殿下,于是就发生了后面的事。
其实这话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比如,卞景春脸上手背都有冻疮,哪里像是有手炉取暖的人。
再者,枕水苑连最次等的木炭都没有,手炉谈何用起?
宫里的碳火都是由内务府供应,各宫各殿分了多少,明明白白一本账。作为副总管,没有人比李贵更清楚这一点,枕水苑根本就没有一块炭。
顾时茵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就知道,李贵在深宫沉浮几十年,会信她的话才有鬼。
可他既然问,她就说,且尽量把话说的漂亮些。
“总管大人。”
顾时茵叫得诚恳,李贵虽是总管,可到底是副的,离那个位置终究还差一步,平常宫人都他唤李公公,没人敢这样叫他。
可顾时茵就不一样了,她就是个小丫头,小丫头便是说了不那么妥当的,也是稚气使然,更何况,阿姐与嬷嬷也已经退下,这里没别人,李贵也未必不爱听。
顾时茵唤完总管就扑通跪了下去,抬起小脑袋看着李贵,眼泪珠子说掉就掉。
“世子殿下怜悯奴婢畏寒,可奴婢一时贪心,受了殿下的好意,却忘记殿下也冷,奴婢把手炉带走,还给殿下惹了这样的麻烦,往后枕水苑要送什么东西,总管大人尽管差使奴婢。”
小宫女跪在李贵脚边,眼睛亮亮的,透着股孩子气的热忱:“奴婢给总管大人跑腿,奴婢不要工钱。”
内务府以计件结算宫人的月钱,实则跑个几次腿,也不值一文钱,可这话李贵听着舒坦,笑眯眯的点头。
顾时茵见状也收了泪珠子,破颜而笑。
一老一小,笑得心思各异。
枕水苑里一块炭都没有,顾时茵曾见过卞景春捡枯枝引火取暖,但从前没有,不代表往后没有。
她方才在旁边看出来了,李贵对卞景春显然上了点心,可李贵不傻,眼下在宫中对齐王世子示好,那是在找死。
他需要一个人,以防有个万一他也能摘的干净。
所以她被留下来问话了。
顾时茵知道李贵想试探她,于是主动请缨。
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么个傻得可爱的小宫女岂不正合李贵心意?
李贵需要一个人‘跑腿’,那她就来做这个人,是她总好过别人,至少她不会害卞景春。
顾时茵回宫女房时,听说卞绍京的乳娘没撑到十杖就不行了,姐姐们一边切齿痛骂,一边心疼她平白无故挨打。
顾时茵这才想起来,她的脸也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她上辈子跟在太后身边,连巴掌都没挨过一个,哪有人敢这样打她啊?
她蹬着小短腿,慌忙去找铜镜照。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差点没原地去世。
好看的小仙女髻已经变成鸟窝了,但这不要紧。
要紧的是脸!
难道她就是顶着这半块紫薯馒头,被卞景春背着走了半个皇宫的么???
小宫女倒床心肌梗。
这一梗,就梗了好几日。
内务府因她被‘冤枉’,免去她这些日的工活,特允她歇息数日,工钱还照发。
顾时茵一听就知道是李贵‘关照’的。
嘴巴甜一点,总不会吃亏。既然连内务府都让她休息,她自是欣然接受。
谁让她就是这样人美嘴甜的小宫女呢!
一想到前面两字,顾时茵就不想睁眼。
她在宫女房挺尸了五日,每日除了吃睡,一睁眼就是照镜子。
她的小脸蛋除在第二日如发面馒头一样又膨胀了一圈,大到铜镜都快盛不下了,之后,到了第三日,第四日,总算慢慢开始消肿了,但还是很丑。
她每日找闵以臣换药,都把斗篷的帽子拉得紧紧的,回来也不再抄近道往冷宫那边走了。
到了第七日,她再照镜子,总算找回点以前的样子了。
左边耳底的伤口在这期间也很快结痂了,情况不算太坏,听力还剩三成。
闵以臣深感遗憾,顾时茵却觉得还好,没有完全聋就好,且她右边耳朵还好好的,这么算起来,大多数情况下,她听音并不费力。
听力受损的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姐。
这几日,她反应迟钝些,她们也只当她是受惊过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