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琅眉心一跳:“此话怎讲?”
冯捕快与李明琅一般高,此刻却有种俯视这位女镖头的快慰:“我的人接到线报,云生镖局收取贼人银钱,助颜小姐与外男私奔。闲话少说,跟我去衙门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明琅琉璃似的眸中浮现冷意:“冯捕快,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颜小姐行端坐正,您这般毁她清誉,破不了案子就企图栽赃在我一个外乡人头上,就不怕得罪了临州沈家,再得罪云湘城的颜家?”
呵,你会扣帽子,我也会。不就比谁泼的脏水多么?
争口舌之快上,李明琅是断然不会输人的。
冯捕快被她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气得直翻白眼,好半天才把梗在脖子里的气捋下去。
“大胆!衙门的人来抓你,自有我们的道理。没有人证物证,谁又能陷害无辜之人?”冯捕快喝道,他挥一挥手,叫上身旁几个衙役,“去,把李姑娘给我捆了,先去大牢住一晚,磨一磨她身上的脾性!”
几位衙役身强力壮,虽比不上云生的镖师,但捉拿李明琅一介弱女子也是绰绰有余。
可他们还没走两步,谢钰的冰轮剑已然出鞘,秋风掠过剑锋,如拨弄琴弦,铮然有声。
“冯大人。”谢钰神色冷淡,平静无波,冰轮剑横在人群当中,宛如银河二分天穹,“这之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冯捕快为他气势所震,脚后跟往后撤了半步,手扶在刀柄上,说道:“这位少侠,你是要妨碍公务,包庇疑犯?”
谢钰摇头,刚想开口,小臂却被李明琅按了按。
“小谢,没事儿,我随冯大人走一趟。”李明琅步履轻盈,掠过谢钰身侧时,欺身在他耳畔耳语道,“你带人去城南的沈家外宅,把颜家的下人看住,别让他们跑了。”
谢钰蹙眉:“当家……”
“安心。”李明琅捏了捏谢钰的手心,借衣袍遮掩将金乌弩塞进他怀里。指尖温腻的触感如游鱼般转瞬即逝。
冯捕快一行人带着李明琅走了,尽管没上枷锁,但还是在福门客栈前后引得众人围观。
奈何李明琅容光璀璨,半分没有身陷牢狱的自觉,倒是好生出了一把风头,把冯捕快气得不轻。
谢钰孤身一人立在院中,垂眸看向空荡的掌心。
院门吱呀,客栈掌柜扒在门边探出头来,却被谢钰周身的寒意震慑,战战兢兢缩了回去。
*
头一回坐牢,李明琅看哪儿都新鲜。
或许是碍于民风剽悍,临州府衙的大牢设在地下,幽森阴暗,碗口粗的铁栅栏将一间间牢房围得严严实实。
仍是白日,地牢里却早早点上火把,火焰荜拨,将脚下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李明琅走进地牢,身上光鲜亮丽,面上艳若桃李,仿佛自带光源一般,一出现就在牢里引起一阵骚动。
“哪儿来的小娘子,皮子这么嫩,快来给爷摸上几把!”
“崔老六,你想得美!这是知府大人特意给小老儿我送的婆娘!”
污言秽语如千帆过畔,李明琅置若罔闻,清泠泠的目光扫过,仿佛石子激荡涟漪,又惹出一阵喧嚣。
冯捕快把她带到地牢深处,专门关押女犯人的牢房里,避开那些灼热滑腻的目光。
“你在这儿待着,明日知府大人亲自提审你。”冯捕快冷笑,“哼,咱们临州的规矩与别处不同,犯人都要过三关才有资格被知府大人审讯。你且等着罢,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所谓过三关,便是疑犯在过堂之前,当众被鞭打、杖刑、拔去十指指甲来搓去锐气。哪怕骨头再硬的老油条,过完三关后都成了有问必答的血葫芦。
听罢,李明琅一哂:“小女子在此恭候。”
冯捕快甩袖离去,李明琅环顾四周,这间牢房里还有个从方才就默不作声的女人。她找了堆还算干燥的草垛坐下,口中啧啧驱赶窸窸窣窣的老鼠。
地牢潮湿森然,李明琅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低声问道:“这位嫂子,缘何被抓来此处?”
发髻乱若杂草,面色枯黄的女人嘴里嗬嗬的,半晌才哑着嗓子回答:“我一斧头砍死了我家那口子,被公婆捉住,送到这里。”
李明琅尴尬地轻咳几声,附和道:“嫂子巾帼不让须眉,都怪那狗男人该死。”说罢,屁股往墙角挪了半寸。
荧荧的火光越过栅栏,在阴湿的地面映出光斑。
她虚盯着那块明亮的泥地,心中盘算,冯捕快说有人举报她协助颜青女私奔,那么动手的必然不是沈家,他们没理由这么做。只能是颜家,某个知晓颜青女曾有意私奔,且与汪县令的夫人有联系的人。
颜府跟来临州的下人,十来张脸孔在李明琅脑海一一浮现。去掉不明就里的粗使丫鬟和抬嫁妆的小厮,再除去对颜青女忠心耿耿的奶妈……
李明琅轻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昨日,李明琅去城南的沈府外宅询问,有个替颜青女梳妆的丫鬟很是机灵,提供了不少线索,话里话外都将贼人推到江湖人士头上。
一个深居内宅的丫鬟怎会知道那么多?除非,她知道劫走颜青女的人是谁。
抑或是,她自以为知道真相,认为绑架颜青女的人是被想跟颜青女私奔的那位书生雇来的,想借此机会扰乱视线。
李明琅长吁一口浊气,只盼望谢钰与她心有灵犀,明白她的暗示,早点将诬告她的死丫头捉住,送来府衙还她清白。
身在地牢不知日夜,李明琅勉强靠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推算时辰已过戌时。
得罪了冯捕快,自然没人给她送吃的。倒是同住的妇人掰了一块干瘪的馒头,让她填填肚子。
“嫂子,你留着吃吧。”李明琅闭目养神。
妇人嘟哝着李明琅不识好人心,拿回扔草堆上的馒头块,囫囵吞下去。
漏尽更深,远处传来冯捕快谄媚的话音,黄铜钥匙的当啷声,以及匆匆的脚步声。
李明琅倏地睁开眼睛,看见一身黑衣的杨岘打头走在前面,冯捕快在一旁点头哈腰。
“杨大人,李当家就在这儿。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掉,小的哪儿敢呀?”
杨岘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开门,放人。”
“哎,好好好,小的这就来。”冯捕快哆嗦着找到钥匙,牢门咿呀一声推开,低声下气道,“李当家,这边请。”
李明琅觑一眼杨岘:“小谢呢?”
“殿,师兄托我接您出来,嫂子,请吧。”
李明琅拍一拍斗篷上的草屑,挥别那位面容枯槁的妇人,睨一眼冯捕快,婷婷袅袅走出牢门。
一路上被吵醒的犯人忿忿不平地拍打铁栅栏,冯捕快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外,台阶下,稳稳停着李明琅的马车。
绿豆一个骨碌从车架上下来,泪眼汪汪:“明琅小姐,你总算出来了,没事儿吧?没事就好!”
李明琅“噫”了一声,嫌弃道:“收收你的眼泪鼻涕,别丢我的人。”
而后又转身向冯捕快福一福礼:“这大半日的,多有叨扰,有劳冯大人照顾。”
冯捕快膝盖骨一软,险些扑通摔倒在地,他抹一抹额上的冷汗:“李当家,误会,都是误会,哈哈!有道是不打不相识……”
哼。李明琅轻哼一声,没再理他,扶着绿豆的胳膊登上马车。
车帘笼罩住清淡温柔的光晕,幽幽檀香,暗处坐着个白衣男子,如清风明月越过山岗。
李明琅扑进谢钰怀里,埋进颈窝,深吸一口带有体温的香气,抱怨道:“快些回去沐浴,我人都臭了。”
谢钰将李明琅整个搂在怀里,坐在腿上,与她交颈相拥。
温热的鼻息拂过颈侧,激起桃绒似的细小汗毛。只听得谢钰声音低哑:“香的。”
李明琅累坏了,环住谢钰的脖子,额头抵着他下颌。
她不是傻子,冯捕快叫杨岘“杨大人”,她听得清清楚楚。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岘是什么来头才叫冯捕快低三下四?能对杨岘如臂指使的谢钰呢,又是什么人?
过去她怀疑过谢钰的身份不简单,经过射杀吕飞白一事后,就猜测谢钰或许有军方背景,是官面上的人物,可具体是谁,就两眼一抹黑。
谁叫她上辈子不曾出过云湘城,认识最大的官不过是个七品的汪县令。
谢钰说自己是京城人士,听口音不像作伪,京官儿……哪是李明琅这般平民女子能知晓的?
“小谢。”李明琅在谢钰怀中拱了拱,寻到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嗯?”谢钰轻抚她的脊背,像调弄一只脾气不好的野猫子。
李明琅叹口气:“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