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我中途离席,有足够时间去趟泰平客栈?想说我还有动机,上次在牢里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的也是我?是啊,除了我还能是谁呢?要不你们再仔细找找火场有没有我掉落的随身物品?比如小葫芦、金斧子之类的?对了,万一物证上还有梧桐叶的标记,你可得提前收好了,免得又被我连累了整个梧迹阁……”
越说越起劲,狄琳索性起身点了灯,取笔研墨,大有要当场写下交待作案细节的认罪书的架势。
没料到他的一句关切会引起狄琳如此大的反应,宋荀慌乱地上前捧住黄灯下笑意蔓延却逐渐惨白的脸,心痛得热泪扑簌:“不是的,我绝没有怀疑你!我相信不是你,我信你,我信你!我来,只是因为我想看看你!”
这话来得太迟,狄琳早在梦里就无数次演习过,大团圆过。以至于她如今听来有些晃神,张嘴想说什么,唇角却被几颗晶莹打湿,苦苦的,是现实独属的味道。
“看我笑话么?看我如何进退无门地活在夹缝中,一边被你们鄙弃憎恶,另一边又被呼延和压榨折磨?”
“那是因为我们还未认出你!”想起过往对钮祜禄所作所为,宋荀懊悔莫及地抱住狄琳,“为什么宁愿承受这些,也不和我们相认?”
“相认?你们本就没多喜欢我,为我造雕像、供香火、放河灯、立空冢,不过是对我的死愧疚于心罢了。再说,我不久也要离开,就不陪你们演抱头痛哭之后围坐一桌热闹吃年夜饭的温馨戏码了。”
无数次文学世界局外人的经历,足以让狄琳把冰冻三尺的心寒说得轻轻巧巧。惹得宋荀不断摇头,想为自己、为主角团辩解,可在听到“离开”时,倏然心头一空:“你要离开?”
“我本不属于这里,自然要在任务结束后离开。”
失而复得转头空,偏偏宋荀挽留不得,他知道涟水城于狄琳而言是个伤心地,自己更是伤她至深。
他能做的,只有在此刻将怀中的枯瘦身体再搂紧几分。
“你的任务是帮呼延和筹谋天下吗?那为何当初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不是在质疑你,也不是在评判你,我只想求一个答案。若你需要,我会倾其所有地助你事成。”
没有挣开宋荀的怀抱,狄琳只是静静地感知着颈窝处滴滴答答的泪水,混着黏黏热热的呼吸,蛛丝一样,千丝万缕地网在她胸口,捕捉与吞噬着她积攒已久的幽愤。
助她事成?
比起为她对抗世界的感动,狄琳更想给自己两耳光。
狄琳啊狄琳,你自己作孽便罢了,怎么净拖别人下水?把女二变成痛苦的觉醒者还不够吗?
双手缓缓回抱着宋荀,狄琳一手抚着他的后颈,一手贴着他的后腰,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看起来耳鬓厮磨,可她嘴里吐出的话却叫人脊背生凉。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很俗套的,看了个开头就知道后续和结局的话本?其实,你所处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个话本。”
“而我来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修改、打破其中看起来经典的、俗套的,却也‘本该如此’的既定发展。”
“沈晏清和夏林蝉作为这个世界的男女主角,自然承担着最多的狗血情节和剧情,所以我一开始就围着他们转,找一切机会捣乱。后来成了通缉犯,只好找上了反派呼延和,想着要是能破解邪不压正的结局,也算能完成任务,只是没想到,这个过程会这么累人……”
终究不想再生误会,终究受够了自己编造的所有谎言,狄琳第一次违背了文学间谍的保密协议,平静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于你,也是这个话本的重要角色——男二号。和男女主一样,你今生所历之事也早就写在这话本里。我洞悉你的一切,利用你的弱点和在意接近你,不过是任务之余做个消遣。但你也射了我几针,扯平了。”
狄琳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安和,可每一句话都石破天惊地砸在宋荀世界的承重墙上。
箍住狄琳的手变得僵硬,宋荀渐渐松开她,退后了一步,直愣愣地杵在她的跟前,眼底弥散着浩茫的恐惧。
“我从另一个时空来,在这儿没有什么国仇家恨、正邪对立的概念。非要说的话,我既遭过定安的追杀,又受过万驹的折辱,所以我可以平等地厌恶和破坏任何一方,也不怕被万人唾骂。但你不同,你生于定安,养于定安,也奉献于定安。即使我喜欢拿人做消遣,也不想把你逼成一个为了儿女情长而是非不分、背弃家国的叛徒。”
说完想说的,狄琳便开门送客。
“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夏林蝉他们应该被呼延和藏起来了,暂时无性命之忧,等我找到藏匿点,会想办法救他们出去的。”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宋荀人影虚浮,踉跄着与狄琳擦身而过,留下一室淡淡广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