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前,我爹不见了,只留了张字条,说是趁春光出城采风几日。”
“这……顶多算离家出走,不算失踪吧?”
“不,他不可能离家出走的。自我娘死后,他就再没有离开这个家超过一天咳咳咳……定是丹青斋的人拐走他,还逼迫他写下字条咳咳……”
情绪忽然激动的张如画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手中的竹篾也随之颤抖着。
丹青斋,是连水城的一个教授书写与作画的私塾。上到先生,下到子弟,无不出自名公巨卿。其中十名先生因其书画造诣,被尊称为“丹青十杰”。
夏林蝉想起身帮她顺气,又一想自己“男子”身份,只得坐了回去,双手有些无措地搓了搓膝盖。
坊间传闻,说三十年前,张鸿远之妻难产,独自生下张如画后撒手人寰,张如画也因难产之故,左腿残疾。而本该陪伴娘俩左右的张鸿远,却在妻子临盆之际,外出游乐作画,三月后乃归。遭受打击的张鸿远此后日日买醉,便有了“张酒鬼”这个外号。
如今时隔三十年,女儿痨病缠身,张鸿远再度用同样的借口离家。这必然戳中了张如画长久以来内心最深的恐惧——她会被再度抛弃。
“你爹和丹青斋有什么恩怨吗?为什么认为是丹青斋干的?”
这二者之别,不啻天渊,但夏林蝉还是斟字酌句地发问。
“这要从一幅赝品画说起。”
听闻赝品一词,夏林蝉瞳孔一缩,回过头,和屋内同时看过来的沈晏清对视了一眼。
“几个月前,我爹仿了幅画,转手寄卖书画馆,被丹青阁的人信以为真地买走,还大张旗鼓地献给王爷。结果王爷一眼认出是赝品,丹青斋颜面大失,追查到我爹,不仅要回了银子,还抄了他的摊子,之后也处处作对。而我爹失踪没两天,丹青斋也集体出城踏青了,事有蹊跷,定有什么关联。”
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的张如画,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手上的竹筐逐渐成型,但话中的信息量却让夏林蝉目瞪舌僵,眨巴着俩大眼睛,半晌没缓过神来。
还是沈晏清敏锐,一问直切要害:“你爹仿得是哪位大师的画?”
“好像叫……公孙睿。”
“公孙睿?!”
沈晏清与夏林蝉异口同声,语气中毫不掩饰欣喜之意。
公孙睿,定安国闻名遐迩的绘画大师,兼工山水、花鸟、人物,笔法稳健细谨,气韵生动,有“落一墨而幻千秋”之美名。
他为先帝所绘的《阳帝大宴群臣图》更是开辟了“淡墨皴染,浓墨醒破”的新技法,深受先皇与明帝的喜爱,明帝甚至将其挂于龙塌之上,以供日日观赏。上行而下效之,引无数名流大家竞相追捧,一幅墨宝千金难求。
此画界奇才,却于两年后突患重疾,与世长辞。
“你们也喜欢公孙睿的画吗?我爹仿过很多,要的话,你们都拿走吧!反正卖不出去,也是一叠废纸。”
说罢,张如画从竹凳上起身,走进屋中,利落地从床尾一个窄口的细竹筐里抽出一大捆画,随意扔在连褥子都没有的床上。
画纸久未见光,梅干菜似地卷着。
沈晏清用手轻轻展开,一幅幅铺在床板上。
或花果迎风带露,或人物顾盼语言,或鸟兽虫鱼,或山水林泉,虽粗纸劣墨,仍疏朗有致,妙趣横生。
“这画得不是挺好的嘛,为什么会卖不出去?”
夏林蝉也弯腰撅腚地凑过来观望,虽然她对画不感兴趣,不过跟着夏奇文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多少也能辨出个美丑来。
“品玩山水花鸟画的,都图个讲究,纸墨用料得金贵上乘,否则仿得再真也登不上台面。上回我爹难得下血本购置纸墨,做了幅赝品画,结果钱没赚到,还惹了一身麻烦咳咳咳……还不如用料随意,几笔勾就的陋春宫图薄利多销……”
弯了弯干裂的嘴角,张如画扯出个带血的苦笑,从桌上拿来两块长条鹅卵石与一块被墨染到看不出本色的砚台作为镇纸,压住几幅画翘起的边角。
“这些够抵他欠的酒钱了吗?不够的话,还有几幅男风龙阳图……”
说着,张如画的目光在床前俩颗差点要贴到一起的脑袋之间游移着。
夏林蝉一步子蹦到墙边,身体力行地拒绝着,脸也由绿转红,活脱脱一个开了瓢的小西瓜。
沈晏清却无动于衷,盯了会儿床面,半晌才开口:“春宫就不必了,我们只要这几幅赝品,可以的话……还有这方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