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毕,李部长忽闻大院外一阵紧急敲门声,大藏獒狂吠不止,心里有些害怕,暗想:不知道谁来捣蛋了。
他悄悄踱步院门旁,低声探问:是谁?邱阿婆和汪屠夫被这地底下突然发出来的响声吓了一抖,异口同声大喊道:我。李部长辨出邱阿婆声音,拉开院门轩子,笑道:这么晚了,二老吃过晚饭了没有?没有的话,赶快进屋吃。邱阿婆说:吃过了。
但是,汪屠夫人老鼻子尖,闻到一屋子羊肉味和酒香,看到一块块羊蝎骨堆在大盆里,骨肉离析,肉嫩汁浓,嘴里不禁口水潺潺,垂涎欲滴,脚步挪不动了。他心想:老太婆就是嘴快,羊是俺家的羊,肉是俺家的肉,凭什么不吃?不吃就便宜这小子了。
”噗咚”,他猛地往椅子上一坐,挽起衣袖,操起筷子,随手就夹起了一块羊蝎骨,放在嘴边啃咬。虽然岁数大,牙齿有些活脱,但老骥卧槽须自信,撕咬饮酒尽颜欢。嘴里边咂咕边夸道:这羊的羊骨头就是好吃,烧得不错,崭呢!
李部长心里嫌弃,如蛆虫蠕动,但嘴上又不好说,还要勉强笑逐颜开。因为他知道羊的确是汪屠夫家的,羊的确也是被小玉砸死的。虽然羊现在被吃了,算是毁尸灭迹,查无实据,但毕竟心里有愧,能忍就忍忍吧。
他拿来一只茨菇大小的白瓷酒杯,咯咯地笑着,帮汪屠夫斟满酒。汪屠夫毫不推却,一饮而尽,喝罢,将小酒杯往桌上一扔,滚到一旁,说道:这肚脐眼大的东西,喝不过瘾,要上,就给我上大腕。说着,他从李部长手里抢过酒瓶,仰起头,直接把酒往嘴里倾倒,咕咚咕咚。
小玉脱了泳装,换了素装,长头发披挂下来,又描了眉涂了口,邱阿婆人老珠黄,没有将她认出。她在旁偷看汪屠夫喝酒,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吱声,生怕被邱阿婆认出,惹出麻烦,便悄悄地上楼休息去了。
山区,山大村子小,家家户户都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张村长跟邱阿婆祖上也是老亲,自然跟汪屠夫也算是亲戚,虽然他们不走动,关系冷却,但见了面,招呼还是打的。
他走上前来,递给汪屠夫一支烟,笑道: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吧?身体这么硬朗,酒量还不减当年啊!
汪屠夫嘴里鼓鼓囊囊,沙哑着嗓子道:我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听天由命了,还提什么当年勇。你老母身体还好吧?
张村长长叹道:前几年,她得了一场中风,夏天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纳凉,瞌睡打盹,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就过世了。
汪屠夫吃惊道:不好,你这个儿子怎么做的?明知道中风,还能让她一个人呆吗?唉!人命薄如纸啊。你妈可算是一流当家好手啊,想当年,每次跟我买肉,都要我多剁些肥肉给她,说儿子吃了猪油才会长身体,现在你倒是长得膘肥肉壮,可妈妈没了。
邱阿婆一听老姊妹没了,忍不住哭道:我的妹子啊,你身体一直是硬硬朗朗的,怎么说走就走了,丢下了我了,招呼不打一声啊?我的可怜的妹子啊!
张村长感伤道:我原打算给你们二老报个母亲千古消息的,但怕你们年事已高,大悲伤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得不偿失,才打断了主意。
邱阿婆责怪道:你这个小伙,有所不知啊,我跟你妈当年在上海打工养家糊口,风里来雨里去,相依为命,真是比亲姊妹还亲啊。当时你老子不学好,整天混在赌场里,输得家徒四壁,最后连家里仅有的传家宝大黄鱼也要卖掉来偿还赌债,气得你妈要跳黄浦江,她深夜哭到我住处,说要跟我诀别,我一怒之下,跟她找到你老头子,逼他交出大黄鱼,他不从,我趁其不备用铁棍打昏了他头,你妈才从他口袋里,抢得了大黄鱼。你说,你妈容不容易?我们姊妹一场,容不容易?现在她死了,你都不通知我一声,应不应该?得知信息,我再怎么腿脚不便,即使雇人抬,也要抬去,见她最后一面。现在阴阳作罢,再怎么说,也没用了。说完,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张村长听邱阿婆说出她母亲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感动得红了眼,流下了泪水。他为一时疏忽而后悔,对年迈的邱阿婆心生愧意。
他悔恨当初不应该用自己对邱阿婆的个人情感臆断邱阿婆与他母亲的情感。他认识到: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情感,我们不了解,所以不能怀疑;一代人对一代人的情感,我们不了解,所以不能臆测。这些情感像流星划过夜空,尽管现在没有了璀璨,但我们也要学会尊重,毕竟它们是真实存在过。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是物质,它不会腐败,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灭。而且这些情感,大多数是隐性的,平常很少显现,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才会显现,尤其在人与人即将消亡或远逝之时,才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而且一旦显现,会以令人崩溃的方式感动世人,照亮人的内心。
邱阿婆哭得伤心,声泪俱下,影响了汪屠夫喝酒的情趣。他对她大喊道:哎——哎——哎,老婆子,这是在小李子家,你不要乱嚎,好不好?你们姊妹情深不错,但也不能因此影响大家心情。
李部长刚才突然听邱阿婆说到大黄鱼,心里不禁莫名惊诧,他想不到邱阿婆也知道大黄鱼来历,侥幸自己没有拿,万一拿了被这帮老婆子知道,传了出去,不就耽误了一世英名,想想有些后怕。
但李部长还是按耐恐惧,语重心长地对汪屠夫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婆要哭,就让她大哭一场吧?毕竟,她们姊妹一场。
汪屠夫吃肉吃出了瘾,喝酒也喝出了疯。几大块羊蝎肉被他如狼似虎,一会儿消灭殆尽,一大瓶酒也被他风卷残云,喝了个精光。对他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还这样能吃能喝,的确罕见。
李部长不知道今晚汪屠夫登门何故,笑着问道:老太爷今天晚行,除了要来跟张村长叙旧外,还有没有其他事?
“当然有了,不然会白吃白喝你的酒菜吗?”汪屠夫直言道。
李部长一听,知道来者不善,想想事情真是没完没了了,有些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问:老太爷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来听听,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你?
“我家的羊是不是你们几个打死的?”汪屠夫直捣其墙地问道,深陷的眼窝发出阴冷的光,刺得李部长大夏天脊梁都一阵阵地丝丝发凉。
“凭什么,你这么说?说话要有证据,不能信口开河,冤枉好人啊。”李部长阴沉着脸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