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他走的,他不肯走,我拿鞭子抽他走的,我对他说,只要我活着,只要刘大麻子还活着,他来一回红柳滩,我抽他一回。”
“叔,您这是何苦呢……”
“远根,你也知道,刘大麻子他们一伙,都憋着劲和俺家为仇呢,我不能让志孝在家等死吧。”
“您一家都是好人,庄里人都敬重您……”陈远根有点无措,这事没法说,没法劝。
“敬不敬重我不在乎,家破人亡,走到这一步,我也不后悔。日本鬼子杀了我家老大,土匪杀了我家**一家三口,咱不敢说他们死的多么壮烈,但孩子们毕意走的都是正道。叔也自私,俺家就剩下一个志孝,不想再让他沾了血腥气。今日我让志孝走了,明日我和你婶子也走,去荒洼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掘个地屋子安下身,种瓜、种菜、种粮食,躲开人间烟火,躲开恩怨仇恨,消消停停过几年清静日子。”
陈远根一听这话,立时急了:“叔,这可不行,真不行,志孝走了,您和婶子千万不能走,荒洼少人烟,你们去了,咋法活,这不是拿自家命赌气吗。”
“咋活不是活,在家就能活吗。屋也没了,一辈子的家业也没了,看看眼前一堆破砖烂瓦,这和下荒洼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可不一样,左邻右舍,一庄子人呢,搭伙做伴过日子,早晚都有个照应,您和婶子下荒洼,这简直就是疯了,活得心灰意冷没盼头,下荒洼寻死呢!这事若是说出去,全庄人谁都不能让您走。”
“远根,你能替叔想,叔心里高兴,我和你婶子出去躲个三年两载,若能熬到云开雾散见日头,那算我方家有福,我家志孝回来,我们老两口也回来,咱还搭伙结伴过日子。一个庄里住着,庄乡还是好庄乡,爷们儿还是好爷们儿。”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看婶子象是犯糊涂呢……”
方志孝在家时,志孝娘有些糊涂,她只是不想说话,心里还是明白的时候多,所以方志孝没看出娘有毛病。儿子一走,她心里一急,病立时就重了,这会儿连刚进门的陈远根都看出来她犯魔怔。
“吓的,愁的,也是想儿子想的。这怨不得你婶子,一个女人家,扛不住这接二连三的灾祸,我得带她走,躲个清静的地方,她或许还能多活几年,若再这么惊吓,怕你婶子也活不长……”
“俊明哥不能让您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有急事过不来,还不放心您家的事,打发我过来看看。”
“俊明比你想的远,想的深,他的意思是让我去荒洼孤岛待一阵子。”
“出去躲一阵子行,投亲戚靠朋友,也不能走远了。婶子这一病,更不能走远了。我不信俊明哥放心让您老两口这么去荒洼孤岛。孤岛我和俊明哥去过,虽离家不是太远,可那里荒洼野坡,草深草密,住的人不多,您老俩这么去,绝对不行。叔,听我的,不能走远了,婶子这一病,更不能走远了。志孝走了,我和俊明哥还在,我没别的帮您,力气还是有的,工夫是自家的,明日起,我就过来帮您收拾这宅基地,等过完年,开春天暖了,咱脱坯盖屋,用不了几年工夫,志孝回来,再给您带回来媳妇孙子,您一家红红火火,还是热热闹闹的好日子。”陈远根实诚,说的方明奎心里有了点热乎意思。
“远根,你是好孩子,叔是活的没了心劲。大半辈子,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受苦受累,积攒点家业,盖下这宅子,一家人住着,老人知足,孩子满意,叔心里也高兴。人啊,不就巴结个天伦之乐、衣食无忧吗,可一眨眼的工夫,儿孙没了,老人走了,宅子家业,就剩这一堆破砖烂瓦。剩下一条命算是万幸,仔细想想,日子咋过法,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熬一年算一年,吃到肚子里算自家的,眼皮子底下看着的,那就是个影子,不定哪天,太阳一落,影子就没了。
“叔,千万别这么想,您家大哥、二哥都牺牲了,为啥,年纪轻轻把命都舍出来,不就为了革命胜利咱穷人过好日子吗,咱的好日子快到了,一咬牙挺过这两年,您就一辈子光等着享福吧。俊明哥就是这么说的,他可操心您家的事呢,他是真忙,顾不得过来看您,您家的事他不会撒手不管的。”
“有你们照顾着,叔也活的有依靠,出去躲两年,早晚也就回来。我今日和你说这事的意思是想把我家那十几亩地托付你手里,你种,你收,千万不能把地荒废了。”
“这地您若不种,我种着,收完秋给您交粮租。”
“我家屋没了,粮食囤也没了,你给我交粮租,我放哪儿。再说,我和你婶子俩人饭量也不大,要那么多粮食干啥用。叔劝你一句,你媳妇也娶回家了,往后得想想自家日子咋过法,不是我爱唠叨你爹不是,你爹为人不坏,不恶,就是小心眼子多,大事不想,光计较眼皮子底下鸡毛蒜皮的零碎事,你家指望你爹,过不了好日子。我看你媳妇是个利落人,人品也好,心眼也好,一家人过日子,女人会当家挺要紧的,往后过日子的事,多听听你媳妇的。我把地留给你种,也算还你媳妇个人情。你媳妇虽说年轻,可看她为人处事,该是个大度、仗义的人。她这脾气和你爹的脾气可是水火不容,你得小心帮着你媳妇才行。”
“我这媳妇的脾气您只看准了一半,她不用我护着。不怕您笑话,我来您家之前的那点儿工夫里,在家看我媳妇和我爹吵嘴呢,一人一句,谁也不让谁,我爹说不过我媳妇,我媳妇一张嘴那真叫一个厉害。”
“骂你爹了?”
“她不骂人,挺讲理的,就是说话不饶人。”
“刚过门的新媳妇就和公公吵嘴,还一句顶一句的,这也太……”
“这真不怨我媳妇,我爹那脾气您知道,儿媳妇不惹他,他得教训儿媳妇,说着说着,我爹说话难听,我媳妇就不依了,俩人就吵了起来。”
“儿媳妇刚进门呢,啥事这么着急,今日就吵起来?”
“就为……为啥,我也没听明白,一家人过日子,也就勺子碰锅沿的事呗,俺爹眼里能有啥大事。”陈远根夸媳妇高兴,差点说漏了嘴,把关于新被子的事说出来。
“娶个好媳妇,是你一辈子的福气……俺家志孝本该是和你同一天娶媳妇的,这一闹……”方明奎想想自家儿子、媳妇,又免不得牵肠挂肚。
“志孝找个媳妇比我媳妇强一万倍呢,我媳妇就是个直肠子,泼辣,心眼挺好。志孝有学问,找个媳妇通情达理,不是大家闺秀,也得是个富家小姐。”陈远根随口一说,真事一样。
方明奎想想通情达理的亲家,儿媳妇定准是家教好的,多么希望儿子把媳妇娶回家,让爹娘看看,哪怕在家待个三两天也好。方明奎从心里感叹,陈好太不惜福了。
陈远根劝不了方明奎,又听他说陈俊明也是这意思,既然这样,陈远根不能强劝。
爷俩说些闲话,夜深了,陈远根从方家出来,回自己家。走在大街上,还是一直想方明奎老两口下荒洼去孤岛的事,他心里很乱,理不出个头绪。陈俊明到底咋想的,俩老人去孤岛,冻不死,也饿不死,可万一哪天病了,谁能帮忙请大夫抓药。婶子犯魔怔,像是脑子坏了,在大荒洼,野草比人都高,婶子若是走丢了,谁能帮着去找……不行,这事真不行……明日找陈俊明问他个实信,这主意是不是他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