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吴英良这时候进门,方明奎眼眶发热,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舅舅来了,我们家也没个坐的地方,您还是这苇子草上坐坐吧。”方志孝招呼吴英良。
“家里这可是遭了难了……”吴英良看眼前情景,又心疼,又吃惊,不知说啥好。
“万辈子没有的事,让咱遇上了……”方明奎两眼发涩,看着吴英良。
吴英良一眼看见了方明奎裤角上扎的白布条,再看看方志孝、志孝娘裤角上也都扎了白布条:“这又是咋了,老爷子呢,咋不见老爷子呢?”
“走了……昨天下午从野地里躲灾回来,一见家里这样,我爹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地下,就没醒过来,一句话没留下,就这么走了……家都这样了,要啥没啥,庄乡爷们儿劝着,帮着,昨日夜里就这么匆匆送老爷子入土了……”
“兵荒马乱,人鬼不安呢……哥,您可得想开了,摊上这么多事,您若想不开,往后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想不开就得死,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方明奎心灰意冷。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年头,谁家不兴摊上事,若是摊上事就想着死,这世上早就没人家了,凡事想开了,今日这事过去,明日日子还得过。”
“想开又能咋样,前两天家里还在忙活,贴喜字,蒸馍馍,挂彩灯,准备娶媳妇呢,花轿都备好了,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孤伶伶坐在这破屋烂墙上,家里来了贵客,连杯热茶都招待不起。”
“咱到哪步说哪步的事,昨日您家没去迎亲,接着就听说红柳滩来了土匪,寻思着家里被祸害的不轻,姐姐、姐夫不放心,打发我过来看看。”
“兄弟,俺家这光景你也看见了,都摆在你眼前呢。回去对着亲家说明白了,俺也不能难为你家闺女来俺门里受冻挨饿,担惊受怕,今日若是来退亲,俺半句怨言不敢有。”
“哥,您这话可就说得伤人心了,在您眼里,俺家人品就这么孬吗?过门帖子都送了,不就差了俺外甥闺女从娘家到婆家这几步路吗,就因为被土匪给耽误了时辰,这媳妇就不想要了,这婚就不想结了?”
“不是俺不想娶,是俺家眼下实在……”
“哥,今日我上门,热水不喝您家一口,若不是嫌俺家闺女长得丑,不嫌俺姐家门户低,咱兄弟还是好兄弟,亲戚还是好亲戚,您家若眼下没心思娶,闺女俺先养着,您若是想娶,眼下没这份力气,找不来锣鼓轿子,我这就回去,一头毛驴把媳妇给您送过来。送来是送来,可不兴日后嫌俺家闺女,说是俺今日是上赶着嫁到你家的,您若真嫌弃,立马给句痛快话,俺另给闺女找婆家。”吴英良是个痛快人,说话做事也都痛快。
“兄弟,这亲事你大包大揽不顶用,闺女是你姐的,这事得你姐、你姐夫说了才算。”方明奎不放心。
“这您可说错了,咱是那说话办事不靠谱的人吗,亲事我说了不算,可我刚才说的这意思,都是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只是学舌传话。也不是我这当舅的保媒把亲事砸的这么结实,俺姐一家也不是看上你家大宅子大院大家业,俺是图你家大人孩子好人品。”
“好人品眼下顶不了吃喝,媳妇明日进门就得跟着婆家受罪,想想这个,俺实在是心虚。”
“明日受罪不算受罪,日后闺女跟着志孝俺放心。远近人们说起红柳滩方家,都夸您好人家,好人品,和您家结亲,俺脸上有光,就是穷的锅底子朝天,人前人后说句话,俺都觉着理直气壮。”
“亲家知道俺家老大、**惹下若干仇家吗?”
“这咋能不知道呢,不就是那刘大麻子到处放话,要把你家赶尽杀绝吗,这怕啥,他说打雷就下雨吗?他手里拿着阎王爷的生死簿了?他说让谁死谁就死?天下这么大,他手掌心有多大?胳膊腿有那么长吗?成亲后让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先躲起来过日子,他大海捞针,哪儿找去?不定哪天,一颗子弹长了眼,刘大麻子就完了不是。”吴英良的话是劝人的话,也是实话,这话让方明奎很是感激。
“亲家肯让闺女跟俺家志孝走吗?”方明奎不放心,试着问吴英良。
“对,这事咱真得好好说道说道,在家我姐、我姐夫还跟我说起这事呢,就眼下这光景,志孝在家待着真不合适,刘大麻子正疯呢,这么早晨后晌东躲西藏的也不是个长法。要想把志孝这孩子保全了,不如先让他远走高飞,走到个没人认识,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哪天刘大麻子彻底完了,他再回来爹娘近前尽孝。”
吴英良的话正合了方明奎的心意:“我也这么想呢,就怕亲家不愿意……”
“志孝必须得走,这个没得商量。可他这一走,媳妇年轻轻的进门,志孝不在近前,她也不好待,若是仇家寻她下手,挟持志孝回来,也是个大麻烦……最好让他们一块走,走到哪儿,俩人也相互有个照应。可话又说回来,儿子媳妇都走了,舍您老俩在家,近前没儿没女没人照顾也不好。儿媳妇进门,不孝敬公婆,怕外人笑话。外人说啥俺不怕,怕亲家您挑俺不是,说俺家教不好呢。”
“你说这话可不羞煞俺,眼下俺家破人亡,若亲家大仁大义认俺这门亲戚,媳妇进门俺就亲闺女一样待承,她若肯跟着志孝远走躲灾避难,那就是天底下最贤惠的媳妇,俺怕亲家舍不得闺女出门受苦呢。”
“见外的话说一句多一句,我这就回去,把闺女打扮好了,等志孝上门去娶,不过还得问一句亲家哥,俺家闺女还有几件嫁妆,您看是这拉过来好呢,还是等些日子……”吴英良停住话,环顾左右,看看这破败不堪的宅基,明显没有放嫁妆的地方。
方明奎低头寻思半天,吴英良以为他在想一个放嫁妆的地方,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其实方明奎想的不是这个。
“兄弟,你这不是打俺脸吗?俺家儿子娶媳妇,一针一线给不了媳妇,婆家穷的底朝天,哪敢伸手接媳妇娘家的嫁妆,只要亲家不嫌弃,日后让志孝当牛做马,过一份好日子,报答亲家,报答他媳妇。”
“那我回去对我姐说,让她先把闺女的嫁妆存好了,日后再送来婆家不迟,志孝啥时候去迎亲?”吴英良看看方明奎,再看看方志孝。
方志孝看看父亲,方明奎低头寻思。
“志孝,别难为爹娘,结婚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了,爹娘有为难的事,你得出面担着,俺家楚梅你不认识她,她可见过你,她也在城里上学,比你低了一个年级。你若是昨日去娶她,非有锣鼓花轿不可,今日去娶,借头毛驴驮她也行,毛驴不好借,我回去让俺家楚梅穿戴好了,你帮她提个包袱接她进门也行。”
这回方明奎没再犹豫:“兄弟,你不嫌弃和俺结这门亲,心里万般感激咱就不说了,人穷志短脸皮厚,俺再说一句不怕兄弟笑话的话,您先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好了,若不挑俺礼数,夜里志孝上门,让俩孩子从亲家那里走,去县城坐车。”
“这主意好,从我姐家去县城,近了不少路呢。”吴英良高兴,觉着这主意不错。
“兄弟,再多问一句……”方明奎欲言又止。
“哥,还有啥不妥吗?”
“俺不能欺负亲家好说话,俺得问明白了,孩子这一走,往哪儿走,亲家计较不?”
“出门逃难,不是串门赶集走亲戚,俺家闺女出门,随了志孝走,志孝去哪儿,她就随着去哪儿。带她去哪儿都行,山高路远不怕,千万别把俺闺女走丢了。还有一样,俺姐家虽是小门小户,闺女也是拿来当宝贝养着,闺女出门跟着志孝,一辈子受苦受难受穷,那是她的命,俺家大人不说半个不是,若是志孝日后得志,心眼子歪了,让俺闺女受委屈,那可万万不行,要是那样,你们的仇家可就不光刘大麻子一个了。”吴英良看着方志孝,把话砸结实了。
“舅舅放心,今日您一家这么对我,天高地厚的恩德,我若亏待了媳妇,这辈子不敢见您,若是日后遇上啥事,舍了我一条命,也保她平安。”
“志孝好孩子,做舅舅的话说的重,你别记恨,俺也心疼闺女不是,有你这份心,俺家楚梅随你走,不怕山高水远,水深火热,走到天涯海角,俺也不悔,可千万记着,若是方便,常捎个信回来,报个平安,让家里老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