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皇帝冷冷道:“朕已经花了沧水十五城买他一个儿子,还不够么?”
辅政内史周旭珑起身,先恭敬地对容钰致意,才抬头道:“陛下,利益能平息愤怒,可傲慢,却只有恐惧能镇压。请陛下稍施力量,给陈氏一个小小的威胁,也许,可以派两千精兵……”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一抬手打断。“去传令各邦。”皇帝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案几上的书卷,点了点在座几位家主,“你,你,还有你们,九邦所有大姓,派出你们的继承人,去陈氏吊唁。”
众人怔了怔,便明白了陛下的用意。陈万锺说自己孩子是寄养的臣民,主家可以随意杀戮,这话说着好听,可家里有孩子的,哪个真乐意让人杀掉?传出去翎王就成了众矢之的。陛下这便是以帝王之姿替翎王接下这句话,让陈万锺看看自己的臣民到底有多少。这几年陈氏势大,渐渐有跋扈之意,多几个家族表态,也可以让陈万锺自己掂量,敢冒犯皇室的后果是什么。何况路途遥远,陈氏境内兵荒马乱地忙打仗,少主们若有个好歹,罪名可就栽到了陈氏头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全邦吊唁下来,光一个个迎来送往保证安全,再加上吃住安顿应付意外,就够陈万锺焦头烂额地喝一壶了。周旭珑幸灾乐祸,拿袖子掩着嘴道:“陛下这个威胁给得英明。”
皇帝冷冷道:“这不是威胁,只是一个微笑。”
周旭珑奉承:“您的笑容一直震撼人心。”
皇帝微皱了皱眉,并不理睬周旭珑的废话,只冷冷道:“此事已毕,不用再提。翎殿下,隆王送的战报,朕已经看过了。你还有什么要说?”
容钰一言不发,俯身成礼。他一路疾驰回家,顺顺利利,沿途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还以为是天气寒冷,想不到原来有人一路护持。陈氏是帝国八柱石之首,杀了家主的小儿子,怎么可能毫无动静?是父亲替他付了代价。
自己不过是在江城一城受了委屈,可帝国却牺牲了沧水十五城,还要叫各家继承人为这事奔波。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颜面告状?容钰满怀屈辱,咬牙道:“没有了。”
皇帝冷哼一声:“小儿子也会糊弄朕了。”
容钰俯身递上自己的奏本:“悉数在此,请父皇垂询。”
外放官员回皇城都得递交一份奏本述职,皇帝看完后直接由宫里封存留档。这东西是公开的人人可查,安平斟酌许久,说还是不宜和隆王那份出入太多,最后只额外添了一条,讲战时紧急,不得不呼召了些西伐时余留的老武者。
当年皇帝御笔亲书,曾令透骨刀全军自裁。这一条写出来,不仅是容钰重召透骨刀的问题,还揭露了当年江城欺上瞒下,抗旨护下透骨刀的旧事。好在江城已经效忠,隔着一层,父皇若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到自己头上。容钰已经准备好承担父皇的怒火,可想不到皇帝翻到后面看见那一条,视线只略顿了顿,合了奏本冷冷道:“翎殿下果然有威仪,好自为之吧。”
奏本一扔,便是此事已经结束,以后不必再提。容钰准备好的勇气全没用上,只得俯身再行大礼。礼毕起身,众人忙殷勤招待,又是诚挚问候,又争相给他让座位。容钰到了桌前刚落座,皇帝忽然开口,淡淡道:“翎亲王,现在上桌,还早了点。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容钰无比难堪,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要退下。众人全尴尬地沉默着,姬氏少主忙出来打圆场,笑道:“翎王现在可是江城之主,麾下十万兵马待命,比我等强得多。陛下对幼子未免也太苛责。”
皇帝厌恶地道:“权势若要靠兵马多少来衡量,我该去马场议政。”
众人莞尔一笑,轻轻把这场尴尬揭了过去,容钰这才得以留下,站在了家主们身后。二哥冠礼后才正式参加议政,可早在那之前好几年,父皇就把二哥的椅子摆在了议政大桌的上首。可自己,甚至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权力进来。容钰咬牙忍下屈辱,听皇帝敲敲桌面,换了话题:“来讲讲莫家主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商量出结果没有?”
众人面色各异,一概把嘴巴闭得紧紧地,谁都不敢先出声。翎王在场,大家却要商量怎么瓜分他母家,叫人如何开口?姬氏少主这才明白皇帝遣走翎王的用意,顿时后悔得恨不得自扇几个嘴巴,吞吞吐吐道:“莫氏现在没人作主,臣等……不知找何人商议。”
皇帝微感意外,问:“莫明翰回邦里,走前没留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照理皇城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多少人等着给说法,莫明翰就算再有急事,走之前也该留个人主事才对。可他偏一句话都没有,心腹全带走了,只留了一堆六神无主的女人,见债主就哭。这摆明了是个不想管的架势,皇帝闻言沉下脸,挥手道:“也罢。莫氏在皇城既然没有主事人,就把椅子撤了吧。”
家主议政上撤椅子,便是连参政资格都没有了,也没办法为自己家族争取权利。莫氏是帝国八柱石之一,若真因为家主欠赌债被撤议席,得是何等奇耻大辱?容钰立时大吼:“不行!”
皇帝指指大桌旁莫氏的席位,冷冷道:“人在席在。”
人在席在是古礼,下一句,就是人走席销。千年前仁皇统治时期战乱频繁,消息闭塞,姬氏第四代家主过世后,庶女曾跑到家主议政上来借兵,说自己是少主,要帝国出兵帮忙平息邦里内乱。家主们信了他的话,真的出兵讨伐,误杀两位嫡子,导致姬氏灵脉就此断绝。那场战争后来被称作庶子的最终一战,因为各家从此就再不承认非婚权利,也不允许庶出儿女冠本家姓氏。而八家主议政上也新添了条规矩:席位只为本人而设。人在席在,想保住席位,就要亲自出场。
这条规矩后来也有许多变通,有的家族离皇城太远,掌权人又分不开身,就只派一个心腹来持节参加。小舅舅人在皇城,连心腹都不用派,议政时若不想参加,就只送个象征家主权位的节杖放在椅子上。
可现在那张庞大奢丽的黄雕椅上什么都没有。
容钰抬头,从父亲镇静如铁石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势在必得的意志。
父皇一直在削弱莫氏。所以小舅舅在皇城才能如此……玩得肆无忌惮。
容钰瞬间就看清了局势。父皇说撤席,这大殿里竟无一人劝阻。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送莫氏衰落。这不是小舅舅的一时兴起,这是长年累月,心照不宣地侵蚀和放任。一个软弱无能的掌权人……就像一个猎物,早被恶狼盯上。
他心中升起一团怒火,夹杂着冰冷的寒意:“不行。”他重复道,“莫氏还有掌权人,舅舅的小儿子——他只是,只是需要辅佐。”
“莫家主的小儿子?”周旭珑笑眯眯道,“我听说那孩子生来勇猛,颇有祖父之风。好像还不到十岁吧?殿下未免太强人所难。”
“我说有就是有!”容钰蓦地大吼,“家主议席不能撤,我现在就去把人叫过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宫门一扇一扇在身后合拢,幽深的长廊里光影斑驳,他大步流星,满怀屈辱和愤怒,迈过一道道殿槛。上哪里去找主事人?他心中转过了几百个念头,待那凛冽的冬日寒风呼啸而至,他猛地下定决心。m.81book.com
他走出大殿,便叫安平立刻带兵去封了莫府,不准任何人进出,他自己则带着透骨刀一路护行,直入莫府内庭光明堂。刀兵入堂,满府惊慌,外祖母正在小舅舅屋子里探病,忙派了个妇人出来,那人拿帕子捂着嘴巴,风情万种地一笑,问:“殿下这是要干什么呀?兴师动众的,吓人一跳。”
这么个带兵封府的架势,哪怕是个没郡望的小家族,都知道是要夺军了,可堂堂九邦柱石之族,竟然不知道,竟然还跑来问。容钰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曾请人来唱戏,讲一个家族被夺军,后来又夺回来的故事。那戏文引的是莫氏旧事,可小舅舅改过,唱到下流龌鹾的地方,小舅舅把他抱在怀里,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捂他耳朵。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台上的人都脱了衣裳滚成一团,母亲就霍然起身,迎面给了小舅舅一个耳光,问他明不明白什么叫夺军。
后来呢?后来的事,他都记不太清了。好像母亲就带他离开了,把他放在一个很大的摇篮里。他记得马车里很黑,母亲一边给他盖小被子一边哭,歇斯底里,嚎啕大哭。他害怕了,就也跟着哭起来,哭了很久很久。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母亲软弱,所以一直记得。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母亲再不回娘家,也不准他和表兄妹们来往。可他还是喜欢小舅舅,总偷偷去找他。小舅舅带他去教坊,教他赌牌九,还给他买了临渊……
想到临渊,容钰心中蓦地一痛,立刻就把这念头扔了出去。他冷着脸不回答,推开那人直进卧房,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节杖,又扯下家主仪服外那件织金描银的紫缎子披风,转身就走。他出了门,忽然听见身后“咚”地一声,回头见小舅舅滚下床来,伸着一只手,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小舅舅终于明白过来了。
容钰想。那一刻他心中满溢悲哀。他抖开披风,裹在自己身上,走进了满府的尖叫和嚎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