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一阵风似地去而复返,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回了禁宫。他下得马车,见大殿门口人来人往,传令官不断进出,就知道自己夺军的消息已经递到了父皇跟前。开弓没了回头路,他把心一横,拿出了一腔武勇,迈步进殿。
殿门一开,里面说话声戛然而止,家主们齐齐向他望了过来。
容钰竭力维持着镇定,走到长桌前,把莫氏家主的节杖放在了桌上。沉重的节杖在桌板上敲出一声闷响,他低声问:“现在,我可以坐了吗?”
众人鸦雀无声,又齐刷刷地去看皇帝。金色的纱幔半遮着帝王铁铸般的面容,过了好久,皇帝才伸指撩开纱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莫家主,请坐吧。”
容钰咬牙道:“我姓容。”
皇帝声音冰寒:“你姓容,为何要在莫氏掌权?莫庆余在容氏亦有欠款,你是来还债的,还是来讨债的?你坐在这里,要替谁说话?想好再坐下!”
容钰呆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僵在那里,便有家主出来打圆场:“不妨先让殿下……”
皇帝厉声打断:“让他想!”
众人噤若寒蝉,全不吭声了,只留容钰一人站在桌旁。他满腔难堪屈辱,大声道:“我谁都不替!我为我自己!我已经是江城之主,莫氏掌权人,还没资格坐下吗?”
皇帝冷冷道:“你今天可以坐,但是屁股在哪里,你的脑袋就得在哪里,你要坐不准位置,就滚出去。”
容钰一咬牙坐了下来。家主议政的御前有八个正式座位,其他人都得略靠后,只他隔着一张长桌,和自己父亲遥遥对峙。他头皮发麻,忽然想起过去小舅舅经常抱怨莫氏位置不好,每次参加完家主议政,回家一天都吃不下饭。
现在他明白那种感觉了。他挺直脊背,强迫自己抬头,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落入父皇眼里,就难受得胃部一个劲痉挛。
像是看出了他的紧张,皇帝忽然微微一笑,叫侍从把一个木匣子捧过来:“翎殿下,来见见你的债主吧。”
容钰打开木匣,见里面一张一张,都是各家交上来的账目,详详细细记录了小舅舅在什么时间,是何缘故欠下了债务。赌债逼人家破人亡本就不占理,容钰原想着叫各家通融减免,可账目拿来一看,赌债全只是象征性地记了一笔,剩下的都是各种生意往来,什么买玉石买鸡,圈马场圈鸡场,每年开场斗鸡斗蛐蛐都是开支巨大,累积了十多年没还过。其实欠着钱倒还好说,容钰翻到后面,见到竟然还欠了顾氏矿山的五年开采权,登时心中剧震,失声道:“这不可能!”
莫氏铁矿是邦里煅铁的主要来源。出让五年开采权,意味着整整五年邦里再没新铁器。刀剑都是有损耗的,武器铠甲只会越来越少,到了第五年,怕是全邦都凑不出一支骑兵了!容钰沉了脸,单拎着这一张道:“这个不对。小舅舅再糊涂,也不会做这种事!”
皇帝转头道:“灵焰,你说说。”
一个纤瘦的女子站了起来。容钰转头望去,不由呼吸一窒。却见那女孩不过十六七的模样,乌发轻挽,肤色雪白。她没有戴什么首饰,只穿了一身彩纱襦裙,行动间轻纱如雾,把她笼罩在一片迷离的淡彩间。她的容色极艳,姿仪却极冷,美得凛然剔透,微一躬身,静静道:“禀殿下,莫家主曾和顾氏有约,以五年矿山开采权,换顾氏白如意,翡翠和南阳三座玉山。如今四年期限已到,莫氏尚未完成换偿。”
容钰怔怔地看着女孩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副惊艳的模样女孩一定是早就习惯了,她眉目间掠过一抹淡淡的倦色,敛裾一低头,重又坐了下来。发髻下洁白的一段颈肩如日光耀雪,美到极致,叫人心生敬畏。容钰刚才只顾着应对皇帝,全没注意席间竟有这样一位绝色,见到后就再难忽视,只觉得大殿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有她剔透锋锐,像把刀劈开了尘俗。爱阅小说app阅读完整内容
大殿里陷入一阵沉默。所有人都望着那女孩失神,连皇帝都面露欣赏,再开口声音和缓许多:“容钰,你可听明白了?”
容钰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是。”
见他一片茫然,旁边的御前侍墨就过来解释,原来这位是玄北顾氏主家的小女儿,姓顾名灵焰,她哥哥顾栖行现在是邦里少主。顾氏是九邦八家主之一,和莫氏一样御前有常设座椅,只是最近老家主忙得分不开身,只得派了小女儿来,帮着给传传话。因为不是掌权人,所以没坐在桌前。
他一说容钰就明白了,催债毕竟颜面不好看,中间还隔着一个皇子,自己若去请求通融,怕是家主也不好十分拒绝。所以掌权人干脆都躲了开去,只留一个傀儡在人前。偏偏这个傀儡又生得绝色,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忍心为难。他定了定神,沉声道:“采矿权绝不能交。”
顾灵焰立刻道:“莫家主挖空我顾氏三座玉山,得稀世美玉无数,殿下可得过母舅馈赠?”
容钰立时语塞。从小到大,舅舅给过他无数新奇小玩意,莫氏家主疼爱翎皇子的各种事迹天下皆知,他怎么能说没有?可若是说有,倒像是他得了贿赂,现在要替莫氏赖账一样。他面露难堪,顾灵焰却不饶他,眼波一扫,瞧见了他腰间玉环,微笑道:“殿下腰间的佩玉,真正是好料,若水欲流,若叶欲春。这种玉名字叫白如意,正是我顾氏特产。只是近几年被莫家主挖了个干净,市面上再找不到这么透的了。”
她话里话外,点着容钰白拿人家东西不给钱,搞得容钰十分难堪,铁青着脸道:“无论如何,我不会交出采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