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太傅从宫中出来,有晚风拂面,江南的秋日,仍余一丝暑热未消。飞云流霞映在陆老太傅的银发上、肩膀上,为她描上淡金的轮廓。
陆家管事陆天风看着太傅走出宫来,身后的宫门合拢时,太傅驻足回首,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陆天风提了披风上前,老太傅瞧见她疲惫的眼睛,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属下一回京,就直接来这里了。”
太傅料是如此,陆天风做事从不拖沓,此番叫她去徽州办事,也是来去匆匆。
太傅“嗯”了一声:“先上车。”
陆天风便扶着太傅胳膊,将其护上马车,自己也踏了杌子坐到太傅对面,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却听太傅道:“天风,你以后跟着长松。那孩子年纪轻,难免有些傲气,将来总要吃亏。她母亲去得早,你在她身边,就当她作你亲生的女儿,多提点着些。”
“家主,我.....”
老太傅抬手示意陆天风不要说话,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倦了。天风,我的那个孙女,就交给你了。”
太傅说着话,用枯瘦的手指挑起车幔,幽幽地望向皇城的方向,看着窗外的景物后退着远去,一如一去不回的过往。
陆天风望着家主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也不免暗自感慨——眼前的老妇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更以性命相搏,从前朝余孽手中保住了大犁的半壁江山。
而今江山依旧,辅过三代帝王的人,却是真的老了。她在这锦绣河山里,从年少走到古稀,过去的二十多年,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离世,终于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风吹进车里,太傅因此轻咳两声。
陆天风看着家主耳边银发随风飞舞,心中百感交加。
“家主放心。您大病初愈,别再累着了,闭目休息养养精神吧。”
太傅却微笑着摆手:“我没有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件事,可有头绪了?”
陆天风听了这话,掌心发汗,扣在膝头的手也不觉收紧,终是开了口:“属下无能,还是没能找到小主子。”
话毕,陆天风低下头,她有些失落,跟了老太傅三十多年,陆天风亲眼目睹陆家一步步走向兴盛。
所以她知道,如今的这个陆家,外表看起来光鲜,其实早已破碎不堪。
多年过去,陆天风仍能记起那天早晨,她推开门,看到老太傅呆坐在床前,一夜之间白了头。只因她将亲生儿子逼死,她不惑之年方得一双儿女,自然爱子如命,却不曾想,自己竟会将儿子亲手逼上绝路。
此后不过半月,太傅又如往常一样忙碌起来,进宫为皇女们讲经释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唯一的女儿也因此与她反目,十年不与她说话,直到病重在异乡,到死都不肯捎信回家。世人都道太傅无情,却不知,她有多么身不由己。
几年前太傅之女,陆天成因病去世,临终前才将其女陆长松叫到跟前,令她暗中寻找弟弟的孩子,至死也不忘叮嘱陆长松:“此事你切勿告知旁人。”
陆天成抓紧陆长松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道:“切记......”看到女儿点了头,她才慢慢闭上眼睛。
后来太傅还是从别人口中得女儿临终遗言。
她一言不发,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外孙还没有死,才知道她是“旁人”,是女儿到死也要防着的人。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心被扎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之后太傅便着人秘密搜寻外孙的踪迹,可惜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但近日有人匿名透露消息,说当年陆家少爷自缢之前,将刚出世的女儿托付给自己身边的小侍,之后那小侍染了风寒,死前将孩子辗转交到好兄弟之手,他那好兄弟也倒霉,因故惹了官司,又把孩子托给自己的表妹。
透露消息的那人,指名道姓说出小侍好兄弟表妹的名字,就叫“杨明华”,家住徽州府云溪镇。
陆天风曾受命寻人,多少次无功而返。
此次得了这样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依言去了徽州下辖的云溪镇,翻了名册,果然找到一个叫‘杨明华’的,可对方年纪不到四十,还是个瘸腿的,膝下并无子女。
陆天风留心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明华早在十几年前就病死了,那个瘸腿的女人,其实是杨明华的堂侄女,长年套用杨明华的秀才身份,逃避赋税。
此间的百转千回,更是无从说起了。
陆天风陷入沉思,却听太傅不紧不慢地问她:“没有找到杨明华?”
陆天风抬眸,见老太傅面色如常,或许她早已习惯失望,看着这样的家主,陆天风叹道:“找到了,但她多年前就病死了。不过她确实有个女儿,年纪与小主子相仿,说起来,家主也见过那孩子。”
老太傅道:“杨思焕,是吗?”
陆天风猛然抬头:“正是那位小杨大人,家主怎知?”
太傅笑而不语,夕阳透过车窗,映在她的侧脸,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半晌后,太傅才缓缓说道:“虽然杨思焕年龄和天由的孩子年纪相仿,但她确确实实是杨明华亲生的女儿——当年全村人都看着杨明华夫郎刘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是,家主。”陆天风道,“属下还特地找到当年为刘氏号脉的郎中,她记得刘氏起初脉象不稳,吃了不少安胎药。”
证明杨大人确实不是陆少爷的孩子。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少爷的孩子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或许丢了......或许早就不在了。
总之杨明华一死,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没有人知道,那个糊涂的家伙究竟将孩子丢到何处去了。
想到这里,陆天风有些恼,可转念一想,当年少爷宁将孩子托付给下人,也不肯让他母亲知道孩子的消息,可见他当时有多绝望。
因而便是那受托的人再不负责,陆天风也只得安慰太傅道:“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不管她在哪里,都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太傅静默了一下,才淡淡说道:“杨思焕一个人去了开封?”
陆天风猜测,这会儿家主大概将对小外孙女的思念,临时代入到小杨大人的身上,所以才会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