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杨思焕带了些点心去了她大哥家,刚在堂前坐下,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就有个小团子扑进她怀里。
“小姑姑。”
杨思焕笑笑:“瘦了,这几天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多多哭丧着脸,抓紧杨思焕的衣角:“小姑姑,我想找你玩,她们不让。”
杨见敏端了碗碟过来:“他和隔壁姐俩玩熟了,大中午的,一伙溜去河边钓虾,晒得黢黑,叫周威给拘在家里。让写字,他哪里肯安心写,屁股长钉,总坐不住。”
这几天有传言,说周威这个后娘虐待孩子,把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多多觉得委屈,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扯扯杨思焕的袖口:“周姨不好,小姑姑,我去你家,给你做儿子吧。”
周威在书房修整县志,管事将杨思焕来了的消息禀她,两个人一道走出书房。
来到堂前,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杨思焕抬眸扫见周威,彼此都有些尴尬。
杨见敏忙打岔:“阿宝,带弟弟去洗手。”
阿宝就不动声色地牵着弟弟出了客厅。
杨思焕也起身,让春春把事先准备好的檀木盒子拿出来,交给了周威。
“你看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周威话虽如此,却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见是支做工精致的北漠狼毫,两眼都放出光来。
杨思焕夺回那笔,对着烛光细细掂量:“紫檀木的握感就是不一样,我觉着不错。”
“你那手烂字,龙笔在你手里也是白搭。”周威将笔重新抢回,“这个我就勉强收下了。”
杨思焕笑了笑,轻拍周威的胳膊,低声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威沉默下来,顺着杨思焕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阿宝半跪在地,一手撑井沿,一手拽着绳索在打水,可能是桶里的水太多,他的脚都在打滑,多多也从后面拖着绳尾,拉得起劲。
周威蹙眉,迈着大步冲了过去,从阿宝手里夺了绳索。
杨思焕跟上她,肃容训道:“这样太危险了,弟弟还在你后面,万一你手突然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周威沉脸扫视兄弟二人,默默提起一大桶水,倒了些到木盆里:“多多,过来。”
多多抬头望着杨思焕。
“瞧你小脸脏的,快让你周姨给你洗洗。”听杨思焕这样说,他便乖乖欠着身子让周威给他擦脸。
阿宝则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满脸不屑,甚至是冷漠。
周威叹了口气,垂眸给多多擦了鼻涕泡,编鬼话吓唬他:“井里有鬼,只要靠近井边,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抓住你脚踝,咕咚一声给你拖下去。”
多多眉眼皱在一起,马上跑去找杨思焕,紧紧抱紧杨思焕大腿,目光窃窃往井口瞟,仿佛真的看到白苍苍的月光下,一只长发男鬼顺着绳索爬过来。
“我看到它爬上来了。”
杨思焕无奈瞪了眼周威,心道:“我好不容易把这小子骗住,你好端端又提这些做什么?真是没事找事。”
她拍着小外甥的背,才稍稍将他安抚好。
多多眼眶湿热,把头埋在杨思焕身上:“小姑姑,我怕,我想去你家睡。”
周威闻言实在憋不住笑了两声,却听杨思焕正色道:“你爹有没有跟你说,你周姨也是天子门生,是皇帝钦点的进士,很会抓鬼。”
多多将信将疑:“真的?”
杨思焕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我几时骗过你?”
多多窃窃瞟了一眼周威。这时管事过来,给了周威一封信,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周威不动声色地背过身,进了书房,片刻后再出来,胳膊下夹了一摞纸头,看到多多就喊他:“多多,随我去路边烧点纸钱给祖宗,把你哥哥也叫上。”
多多蹦蹦跳跳就跑出了门。而他哥哥却扭头走开了。
杨思焕看着阿宝消失的方向,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看出来了,这个外甥很是敏感,他似乎不大满意自己父亲再婚的事。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慢慢来吧,这种事急不来。”
周威“嗯”了一声,两个人一道去了门口的小河边。
杨思焕也和多多一起给那素未谋面的亡母烧纸,随后取出铜钱,单独划了一方地来,重新点起一堆火。
周威让管事看着多多,自己则到杨思焕身边蹲下:“是给周尚书的吧?”
杨思焕目中闪过寒光,转头问她:“哪个周尚书?”
周威哂然:“你早该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下的。”
有微风拂过,杨思焕望着明灭的火苗又添了纸:“你都知道了。”
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光晕,看着这样的杨思焕,周威恍了一下,片刻后才站起来说:“岂止是我,刑部、大理寺,乃至圣上都知道你娶了罪臣的儿子。”
杨思焕不说话,听周威继续说:“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底细不被摸得一清二楚。周爷也是,为了你,哪怕改个姓也好。好在当年陛下还是太女,她有意护着东宫的人,便没人敢把这事捅出来,现在不同了,你日后回京,事事留心着些吧。”
杨思焕漫不经心地颔首,目不转睛地守着没烧完的火堆。
突然听到多多喊了一声:“黄先生。”
杨见敏闻声也迎了出来,笑道“阿宁,你可算来了。”
杨思焕循声回头,看到多多兴高采烈地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从不远处走来。
少年却远远地就看见了杨思焕,走近了时,反刻意不去看她。
少年提了点心上门,杨见敏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将少年笑迎进屋。
周威和杨思焕也跟着进门,待人都落座,周威道:“黄先生,我们夫妻俩一道敬你一杯。这些天,我这两个儿子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说罢举杯。
阿宁谦道:“我不过识得几个字,同孩子们一道玩玩,‘先生’二字可是担不起的。”他说着话,目光却忍不住朝身侧坐着的人看。
整个吃饭的过程,阿宁总不由自主地盯着某处发呆。
周威也发觉到,阿宁似乎总向杨思焕那边瞧,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光芒。
大家吃着饭就开始闲聊,阿宁很会说话,什么都能说上几句,但又很会察言观色,不抢别人的风头,什么话都点到为止,让大人小孩都舒服。就连不爱说话的阿宝,也加入进来。
阿宝说:“先生去过哪些地方?”
阿宁笑了笑:“很多,不过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北漠的大硍山——满眼差牙犬互的石壁缝里,却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峭壁上伸出果树的细枝,还挂着三两个果实。”
阿宝嘴巴微张,仿佛脑海里已有了画面,回过神来,他说:“我也想将来和先生一样云游四海,把这大好河山看一遍。”
杨见敏骇然:“你一个男孩怎能到处跑?”
阿宁知道说错了话,就向阿宝解释:“阿宝,我是跟着我母亲去的。世道凶险,一个人云游四海可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
周威存了心眼,北漠多战乱,一般人不会去那里,就连商人都会绕道,眼前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简单。
她就试着问阿宁:“黄先生家在何处?又是在何处与子初相识的?”
阿宁只是笑着看了看杨思焕:“这个说来话长,在下落水,杨大人救过在下一命。原以为不会再见,却不曾想又一次偶遇在这里了。”
而杨思焕则频繁给自己倒酒,闷闷的连喝几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杨思焕便站起来道:“大哥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好;我手头还有事等我回去处理,就先回去了。正好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我顺路把阿宁送回客栈。”
杨思焕说着,拍了一下阿宁的肩膀。
杨见敏站了起来:“再坐会儿呢?”
杨思焕却已经背手跨出了门,走到院子里。
阿宁只好道:“谢谢杨大哥的款待。多多,阿宝,明天见。”
因是中元节,街头空空荡荡,杨思焕走得很快。阿宁追出门去,远远就看杨思焕连同她手里的灯笼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