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着人,将杨思焕亲手盖过印的告示贴在闹市。
重新丈量土地的消息不胫而走。
徐县丞沐休在家,她得知这事的时候,告示已经贴了出去。
“重新丈量土地?”徐县丞睡过午觉醒来,听到消息,手都在发抖,瞪着眼睛脱口而出:“疯了,真是疯了!”
太康县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离京城也有些距离,但当地也不乏豪绅贵族。
她们明面上拥有的土地不过是冰山一角,当初在丈量土地时,不知少报了多少,名义上“无主”的土地,实则全为她们所有。
而到年底,她们却只需要交很少的税。
这种现象在大犁很普遍,只是太康县土地贫瘠,官僚主义严重,穷人的日子就尤为艰辛。
有些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譬如城西郭家,是前任吏部尚书的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任知县、乃至知府都要给她面子;又如城南吕家,更了不得——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嫁到吕家,成亲那日当真是十里红妆,那排场便是拿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一旦重新丈量土地,单是郭吕两家就要震一震,那整个太康县还不得闹翻天?
今年年底,五年一度的地方官员考核就要开始,徐县丞已经做了近十年的县丞,所谓县丞,不过就是知县的副手,知县捅了娄子,县丞也逃不了干系。
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怎能在这时候得罪那些祖宗?
这样想着,徐县丞的手脚冰凉,却也无法,官高一级压死人,可她亦不想坐以待毙,立马舔笔写信,叫人快马加鞭赶送到府城,竭力求自保。
是日傍晚,周威放衙回家,一下驴车就收到两张请帖,未等她展开细瞧,就听送帖子的小童说:“我家家主请您和知县大人一道前往百味轩一叙。”
小童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眼神里有掩不住傲气。
周威因此一笑:“知县大人又不在这里,你家家主若诚心请她,就该把帖子送给她才是。”
说罢将帖子原封还回,砰然合起大门。
小童顿时没了主张,方才去找杨思焕,连人都没见到,到这里又吃闭门羹,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跟主子交代。只好灰溜溜折回了府。
杨见敏在院子里就听到周威的说话声,听出她心情不好,便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开口,周威先皱了眉:“你能不能去劝劝她?”
杨见敏端了盆来给她洗手:“劝谁?”
“还能有谁?”周威愤愤地说,“还不是你那脑子缺根弦的妹妹!”
周威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发出来了,却在说完那话的一瞬间就觉出不对。
她看到杨见敏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怎么你了?你为何这样说她?”
周威和杨见敏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这是她头一回用这种语气说话。何况杨见敏素来回护杨思焕,当着他面说他妹妹的不是,他是该生气的。
周威叹了口气,双手搭在杨见敏的肩上,压低了声音道:“她要重新丈量土地,在首辅家眷头上动土,一旦事情闹大,她这辈子都别想回京了。”
杨见敏心中大骇,当真如此,妹妹的前途岂不是全毁了?
“怪不得街上那样热闹,我当是什么事。”杨见敏兀自说道,“她这是为民做主,明明是好事。”
“你也糊涂了?”
杨见敏摇头:“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小脾气就犟,一旦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劝也是没有用的。”
周威又是一叹,来回踱步,突然开口:“那周爷呢?”
“我三弟?”杨见敏道,“他写信来劝?信一来一回要好几个月,来不及的,更何况他现在人在宫中......”
杨思焕离京不久,周世景终是入了太史府,进宫做了内史,这事人人皆知,唯独瞒过了杨思焕。
周威却道:“我可以仿周爷的笔迹。思焕在书院那会儿就临他字帖,那字清雅有致,我或许能仿出一二,再洒点水,刻意弄糊些,她就看不出来了。你知道,她是头倔驴,行事不给自己留余地,眼下除了周爷,还有谁能拉回她?”
杨见敏闻言沉吟不语,良久他才道:“我们已经骗过她一回,难道还要再骗一次吗?”
周威也沉默了。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就亲自带人丈量土地,雷厉风行。
天慢慢亮起来,围聚在田头的人越来越多。
衙役们分散开来,各自手持标绳开始丈量“无主”的田。
远处有个衙役欠着比划了半天,然后喊了一声:“二亩三分。”
她们心里拿捏得清楚,正在丈量的田,是郭家的,她们可不想惹麻烦,于是都刻意少报了许多。
明明是五亩地,她们却报成四亩,那余下的一亩,依旧归于豪绅们所有。
而杨思焕就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衙役们忙碌的身影。
“三亩一分。”
“二亩四分。”
报数声此起彼伏,典史提笔写个不停,这典史生得矮胖,在嘈杂声中急得大汗淋漓,额头油得反光。
她喘着大气,连连斥道:“慢点,慢点,一个个来。”
“你这样不行。”
典史正在专心记录,被头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然抬头,见说话者是杨思焕,登时脸都吓白了。
杨思焕细细瞧过墨迹未干的册子,然后扭头问一旁的衙役:“这块地,你方才报得是多少?”
衙役道:“回大人,二亩四分。”
杨思焕挑眉,指着册子诘问典史:“明明是二亩四分,你怎得记作一亩四分?还有这个,本官好像记得是五亩,怎么变成三亩了?看你年纪轻轻,如何就耳背了?”
“大人,我......”
杨思焕漠然抬手,示意典史不必解释,又叫人重新拿了本册子,亲自提笔来记。
不远处的吴主簿也捧了册子在记,有人过去和她低语几句,杨思焕抬眸扫了一眼,恰好看见主簿凝重的表情。
“吴大人,杨大人叫小的提醒您,土地丈量是民生大事,马虎不得。”
吴主簿点头:“下官知道了。”
杨思焕微微一笑,继续低头记录:“多少?”
衙役重复道:“大人,三亩一分。”
杨思焕定定地回望衙役,再次问她:“多少?”
衙役仍是面不改色:“三亩一分,大人。”
杨思焕点头:“三亩一分,是吧?”一面说着,一面记下,语毕转了转手腕,对身旁的随从道:“典史刚辞了官,这里人手不够,你去书院找几个本分的学生,叫她们来帮忙量地。”
典史听了这话,欲哭无泪,却因理亏,不敢多说半句。
杨思焕继续道:“这耽误不了几天功夫,届时本官会自掏腰包,跟她们说,酬劳不多,全凭自愿。”
随行者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七八个书生过来。她们是童生,其中最大的看起来三十出头,小的不过十四五岁,她们见到杨思焕,远远就躬身行礼。
“大人,听说酬劳只有几文钱,学生们都不愿来,只有这几个人......”
杨思焕颔首,背手走了过去:“有谁在家干过农活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最大的那个站了出来:“回大人的话,学生是乡下来的。”
她的声音很小,说话时也不抬头。
她一说完,其他几个书生也开口:“回大人,我们都是乡下人。”
杨思焕望着年长的那个书生问:“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