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见敏把两个儿子安顿好,吹灭蜡烛准备离开,却被小儿子抓住袖角,带着哭腔央道:“爹爹别走,这里有鬼,我怕。”
杨见敏与前妻和离已近六年,长子留在妻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幸而有妹妹的扶持,在原来的小镇上开了间豆腐铺子,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往常他忙于生意,顾不上管儿子,如今他又嫁给周威,周威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他就跟着她背井离乡来这里赴任。
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离家前哭了一场。又是初来太康,白日里大人都忙着安顿行李,没顾上两个孩子。
杨见敏心生愧疚,摸着儿子的头顶:“多多乖,你听话好好睡觉,明日爹给你买糖葫芦。”
儿子仍揪着他不放,杨见敏没奈何点了蜡烛,看儿子眸子闪着幽光,誓不肯罢休的模样:“它们专吃小孩。”
暑热未消,多多一头大汗,却坚持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半个脑袋和小手,死死抓了他爹不放。
杨见敏拧了毛巾,给儿子擦了头上的汗,笑道:“你看,哥哥陪着你,不怕。”
多多扭头看了眼酣眠的哥哥,低垂着眸子不吭声。
杨见敏蹙眉,这小床两个孩子睡还行,他想陪着也睡不下,况且他现在再嫁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推门进屋。
杨思焕送醉酒的周威回来,敲了正房门,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里没人。又看小屋的门虚掩着,隐约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
多多听到门吱呀一声,黑影在视野里越拉越长,吓得他几乎蹿起来,一头钻进杨见敏的怀里。
看来人是杨思焕,他就不吭声,把头埋在杨见敏的胳膊上。
杨思焕走进屋里,笑了笑:“怎么,多多做噩梦了吗?”
杨见敏回过头,看妹妹来了,就叹气:“白日里跟着他哥哥,在外疯了一会儿,回来就老念叨着有鬼。觉也不敢睡了。”
多多肩膀抖了抖,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耳侧:“我看到它的爪子了。”
杨见敏就安慰他:“你小姑姑是天子门生,鬼都要避着她。”
多多将信将疑,不说话,揉了揉眼睛,受了好大委屈似的。
杨思焕想了想,笑道:“你爹说得没错,我给你手上写个符文,鬼就不敢碰你了。”
多多抬起头来,怯怯地问她:“真的?”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然后掰开多多的小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写了几笔。
有了“护身”的符文,多多放松许多,慢慢发起困来,他从杨见敏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像泥鳅一样钻进被窝,翻身搂着哥哥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周威宿醉醒来头还痛着,院外有捣衣声、稚童嬉闹声。
杨见敏端了热水进来,淡淡笑道:“昨夜是思焕送你回来的。”
周威接过毛巾洗脸,也慢慢记起昨夜自己找杨思焕啰里八嗦讲了好多话,却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
便问夫郎:“她还过说什么吗?”
杨见敏道:“她倒是没说什么,却是你不该喝那么多酒。”
杨见敏前任妻主许耀琦就是个酗酒无度的女人,她一喝醉就要砸东西,有时候还会打骂杨见敏,每次她醒后都道歉,保证不会有下次。但她嘴里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作过数。
周威知道,杨见敏是怕她也变成许耀琦。
“夫君大人教训得是,我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
周威拱了拱手,杨见敏也被逗笑了。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其中的哥哥无意间瞥到屋里,看到自己爹和继母有说有笑,很是亲昵,他心里不大舒服。
多多托腮:“哥哥,你踩格子了。”
看他哥哥还在望着某处发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被一个少年挡住视线。
多多抬头:“你是谁?”
少年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你就是多多吧。我是大人请来,专门照顾二位少爷的。”
大一点的男孩闻言,回过头望了眼屋子的方向:“不用你!我们会照顾自己。”
冷声说罢,就牵着弟弟的手离开。
杨见敏闻声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和少年交谈过后,方知他是杨思焕雇来帮忙照看两个孩子的,名唤阿宁。
杨见敏明白杨思焕的好心,知道他不舍得买下人,就替他置办了。
他却也晓得,杨思焕没有背景为官不易。如今她被贬为知县,俸禄不多,还要养活京城的一家老小,惯是省吃俭用的。
杨见敏想到这里就难过,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不上妹妹的忙倒罢,怎能反过来拖累她呢?
于是他就叫阿宁回去。阿宁却笑:“公子误会了,在下不是大人买的奴仆。”
杨见敏皱眉,听他继续说:“在下不才,识得几个字,蒙杨大人赏识,请我来教两位少爷读书。”
寻常人家,男子很少读书。杨见敏是长子,跟着他母亲识了字,总归没做睁眼瞎。
可识字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无端端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才于年少无知喜欢上那个狼心狗肺的读书人。
倒不如他二弟,大字不识一个,嫁个杀猪的就心满意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不是过得很好吗?
念及此,杨见敏就道:“男孩读书有何益处?反添了些不必要的烦恼罢。”
阿宁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不紧不慢地说:“这都是女子编织的谎言,好使男子温驯,乖乖做她们的附属品。她们一面宣扬‘男子无才便是德’,一面又写诗作词怀念古时的才子。若男子都如女子一般才思敏捷,女子何必去同其他女子谈诗论道呢?”
杨见敏被这话怔住,回过神来笑了笑:“读书人的口齿总归伶俐些,罢了,我是说不过你。”
阿宁也笑了,其实那话也是他从杨思焕那里听来的。
那日他在书局看新出的话本《红楼记事》,看得入迷,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这本书,是抄来的。”
《红楼记事》是无相书生写的,阿宁作为无相书生的忠实书粉,绝不允许别人随意诋毁她。
他抬头,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去。
“杨思焕,你站住。”
杨思焕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看快些,否则被禁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说着话,脚步不停,出了书局,走入街头的茫茫人海中。
阿宁跟上她的步伐,扭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思焕挑眉:“下官怎敢忘记郡主尊容?”
“那你见了孤,为何不见礼?”
杨思焕继续往前走,漠然说道:“郡主擅离封地,还这样张扬,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