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焕说罢,就叫人带了个小孩过来。
小孩抓了两角,看起来不过七岁上下,正是替张三家放牛的牧童。
仲夏在望,乌云低垂的晌午,天气燥热难耐。
县丞被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脑门上的汗就像水一样汇到下巴尖,一滴滴滚落下去,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了句:“你又是何人?”
那牧童人虽小,却也不怕生人,吸吸鼻子就爽利的跪在堂下:“草民李狗娃见过知县大人,张家雇草民放牛,草民可以作证,那牛犊就是张家的。”
县丞心里打着鼓,问李狗儿:“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小孩不慌不忙,抬起头来:“大人,刚产崽的牛会下奶,您叫人把两家的牛都牵来便知。”
县丞咽了口口水,扭头窃望身边人的反应,却见杨思焕抿唇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一边是堂下给过她好处的远房表亲赵四,一边是来势汹汹的新任上属,县丞只得大义灭亲,把牛判给张三,又叫人拖走赵四打了五板子了事。
牛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县丞心有余悸,以为杨思焕要拿她开刀,整日提心吊胆,两三日过去。
二人作为上下属,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不见杨思焕亦再提那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县丞这才松了口气。
事实上,那种颠倒黑白的事,杨思焕在京中见过太多,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早就见怪不怪。
况且之前她在城隍庙住了三日,让春春打听了本县情况,才知道这个县情况有多复杂。
牛犊案的那场闹剧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小小的县城荒唐的事还多着呢。
却说那县丞又鞍前马后给杨思焕办了入职手续,把交接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叫她去做的事,都不用说第二遍,马上就给办好,办事能力的确不差,杨思焕更是不会低看她了。
反是这县丞,多方打听得知杨思焕在京中的往事——传言杨思焕一穷二白没有背景,曾被某位皇子瞧上,靠着张脸被提拔上去,这次下放又是因为贪污公款,触了天子逆鳞,估计再无翻身之日。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很快县衙上下都知道了。
之后众人再看杨思焕,心里便暗暗有了看小白脸的不屑。
这日傍晚,几个捕快聚着喝酒,几口酒下肚,有人就叹气:“唉,东街的铁匠也搬走了,往后得自己磨刀了。”
又有人说:“听说明年又要抽丁,赋税又只多不少,这谁能顶得住?我还听说年后有个将军要从边关回来,要路过咱们县。”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纠正:“爹爹的,早听说了,不是将军,人家是都督,比将军还难伺候。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此话一出,屋里陡然沉寂下来。
太康县地处中原,在运河边上,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大官路过这里,都要揩一把油水。这些油水自然是从百姓头上抽的。
半晌才有人说:“唉,别想了,那句话咋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大家又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开了,不知后来话头如何就转到新任的小白脸知县上。
其中一个捕快丢下筷子,站了起来,背手挺胸朝身边坐着另一个捕快说:“徐县丞,你带个人,去把老仵作王五找来。听闻她已经回了渭南老家,辛苦县丞跑这一趟了。”
另一个捕快曲着两只手,学狗伸出舌头:“不辛苦的,大人,下官这就去将她接来。”说着就一蹦一跳地蹿了几步,然后作着关门的样式,突就直起腰来,回头啐了口唾沫:“呸......乳臭未干的王八羔子,倒使唤起老子来。”
这正是前几日杨思焕与徐县丞之间发生的事,众人皆被这夸张的表演惹得捧腹大笑。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就在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从夕阳中走出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是捕头,另一个则是她们声声唤着的:“小白脸知县”。
杨思焕竟是平静地开口:“刘捕头,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又抬眼扫视过呆愣着的众捕快,神情却是失望透顶。
刘捕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手下的人酒气熏天,个个满面通红,顿时也头皮发麻,浑身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垂首低声应道:“大人请放心。”
杨思焕轻叹一声:“没放衙就喝成这样,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又问捕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她摇头淡淡说罢,转身就走了。
知县官阶不高,却也县中最高长官。
杨思焕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又生得白净,满身的书生气,身上穿得衣服总是京城带过来的绸衫,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俨然一个小白脸的模样。谣言不证自明,因此刘捕头也不是很喜欢她。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终归是知县,当面自不敢怠慢。
前任知县处事圆滑,很多事情睁只眼闭着眼,县衙上下一片“和气”,才养就了捕快们懒散的性子。
今日她们不等放衙,就在伙房聚众喝酒,恰被同捕头议事的杨思焕撞个正着。
捕头被批了,也觉面上无光,等杨思焕走后,她掀翻了桌子,又叫人打水泼了方才学舌的两人。
至此,众人的酒终已醒了大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惊恐地唤道:“头儿......”
刘捕头冷哼:“像什么样子!”
屋内沉寂了半晌,有人从门外进来,在刘捕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刘捕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那就按她说得做吧,吩咐衙役早些准备。”转头抬高了声音道:“都回去醒醒酒,今夜子时在衙门会合。”
捕快们面面相觑:“子时?”
刘捕头心里也打着鼓。方才杨思焕突然找她,说今夜要唱一出请君入瓮的戏,具体的情况就没有细说,只叫她带人半夜去绑个人来审,她只得照做。
是夜万籁俱寂,黑夜里刘捕头悄悄翻过围墙,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里,她打开事先准备的迷烟,扔进卧房中。
听到屋里人轻咳几声,刘捕头脑门突然冒出冷汗。她在衙门当差十余年,不知抓了多少奸恶之人,倒头一回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这种感觉很奇特,她有些紧张。
幸好屋里人咳了几下就消停了。黑暗中,屋里是床单摩挲的声音,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很快又有震天的呼噜声传了出来。
刘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去把院门从里面打开,招了招手,随即侯在门外的五六个捕头都来了。
几个人分成两拨,七手八脚的从两个小屋里各抬出熟睡的两个人来。
在捕头的招呼下,把两人弄上驴车,驴不停蹄地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赶车的捕快扭头问捕头:“头儿,咱们这样和打家劫舍的贼人有什么区别?”
捕头没有说话,却是另一个捕快开口,低声笑道:“这损招本就是咱们知县大人跟牢犯学的,到底是蹲过大理寺大牢的人了,哈哈哈。”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许久不开口的捕快横了说话者一眼,“再不快点赶车,人都要醒了。”
说着话,捕头撩开车帘回头看,却见车里的一老一少两个人睡得比死猪还沉。
这俩人是母女,老的叫牛富贵,年轻的叫牛坚强。她们是前段时间因杀人罪入狱的傻子的表亲。
傻子便是城隍庙老翁的独女,名唤王成。王成杀了李员外,被判秋后问斩。
杨思焕这几日私服走访发现,母女俩原是杀猪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却在王成出事后突然变得阔绰,隔三差五不卖肉,也学人家逛起楚馆来。
进一步调查,杨思焕还发现牛家和王家在一块地皮的归属上有纠纷,王成作为王家唯一的女丁,她一旦死了,那块地就理所应当的归牛家所有。
因此,杨思焕就更加确信,牛家母女跟李员外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杨思焕推断出两种可能。
其一,牛家母女见财起意杀了醉酒的李员外,嫁祸给傻子王成,一箭双雕。但这种假设一出来,杨思焕又觉得不合理。
而且据她走访了解,李员外出门都是划账,县里人都认识李员外,也都知道林家,所以每个月底各个茶楼酒馆都去林家要钱,多少年来已成惯例。
所以李员外一般身上不会带多少钱,就算牛家母女敲死李员外,并顺走她的钱,也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光。
可事实上牛家近日刚在县上买了个小铺,少说也得四五十两银子。
所以杨思焕更偏向第二种猜想:杀死李员外的另有其人,而牛家母女恰好撞见凶手行凶的过程,趁机敲诈勒索,顺便帮忙嫁祸给傻子,又是一箭双雕。
杨思焕好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如果第二种推断是正确的,那到底是谁杀了李员外呢?
如今案子已经过去近五个月,李员外尸首早已入殓,想翻案难如登天。
不过杨思焕暗中摸索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但那些仅仅是猜想,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所以她才设计了这么一出———夜审牛家母女,诱她们说出真相。
......
牛家母女是在噼啪的炮鸣声中被惊醒的。衙役点了一挂鞭炮,扔进铁桶里用铁锅盖盖住,声音犹如惊雷。
两人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脚上戴了镣铐,身上穿得是粗布白囚服,想要站起来却被交叉在肩背上的立威棒死死地定在地上。
牛富贵大骇:“什么人?”
没人回答,牛坚强吃力地回过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身后站着的竟是牛头马面。
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立威棒阵阵捣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母女两人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声音戛然而止,才听到有人厉声问道:“你们就是牛富贵和牛坚强?”
母女俩抬起头来,迷迷糊糊看到不远处飘在空中的“鬼火”,汗毛不觉竖起来。很快“鬼火”消失不见,一个面色苍白的穿着官服的人从公案后慢慢冒了出来。
公案两侧站着的两人,分别穿白衣,手持哭丧棒、着黑衣手,握勾魂鞭。本来还应该拖根舌头的,可惜晚上有穿堂风,吹的布条乱飞,杨思焕看不下去了,就叫她们把“舌头”去掉,免得露馅。
果然牛家母女被怔住了,不到二人反应,杨思焕已经从“黑白无常”手里接过名册翻了起来,边翻边挑眉:“牛富贵,四十又一,牛坚强,二十又三,怎么死得?”
“白无常”道:“回阎罗的话,是河鲜中毒。”
牛家母女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双双干嚎不止。
一个嚎:“我还没娶夫呢,不想死啊。”
另一个则说:“才吃了几只螃蟹,怎么就死了呢?”
“白无常”看向“阎罗”,朗声问询:“她们二人本该投胎去的,却因身上还有没了结的命案,过不了奈何桥。大人,该怎么办?”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了。
看“阎罗”低头默默翻了一会儿卷宗,半晌才抬头轻描淡写地说:“这地府鬼满为患,钟馗近来又胃口不佳,不如先让她们投畜牲道,轮回个几百世吧。”
“黑无常”又道:“禀阎罗大人,北方战乱,投人道的太多,孟婆汤吃紧,所以最近投畜牲道的都不予汤喝。”
杨思焕点头:“也好,反正畜牲不会说话,留着前世的记忆也不怕它泄露出去。”复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牛家母女道:“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吗?”
杨思焕顿了顿,想了一下才道:“那就叫她们生生世世做一只被人杀的猪吧。”
“是!”牛头马面一面应着,一面把两人往外拖。
被拖着的牛富贵,此时脑海冒出无数个杀猪的场面,要她生生世世保留记忆为猪,岂不是比死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