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簇拥下,朱承启往勤政殿去了。路上打伞的宫人饶是小心翼翼,还是不防叫雨打湿了他的衣摆。
罗公公应召侍奉皇帝更衣,守门的宫人放下珠帘,公公捧着漆盘慢慢往暖阁里走,透过铜炉里香烟,远远看到皇帝虚握拳头支着头,阖目倚坐在紫檀龙座上。
“陛下。”罗公公低头轻唤了一声,久久没有回应,他便伏地跪下,再次唤道:“陛下。”
唤完泣道:“老臣跟了陛下二十五年,陛下怀疑谁也不该怀疑老臣。”
他把头叩稳稳在地上,接着说:“太帝君将老臣叫走,确实单独问过老臣话,却也只是问了陛下近来几时就寝、阴天可还会头痛等语,不过是为父者对儿女的关心罢了。”
罗公公渐渐泣不成声,红眼自语:“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能有什么怨是化不开的?至于这般相忌。”
皇帝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从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掠过,却什么话也没说,低头解起玉带来。
罗公公上前帮忙,手触到衮服时方觉皇帝全身竟已湿透,就连中衣的袖角都是湿的,瞧着皇帝苍白的面容,心头一颤,犹豫了一下就将冰凉的手贴在朱承启的额上。
“陛下,您发烧了。”罗公公倒抽一口气。
朱承启微微偏过头去,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神情之淡漠,好像是听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奏程。
这是罗公公侍奉了二十多年的人,这人虽已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君王,此刻在罗公公眼里却还是从前那个别别扭扭的孩子。
这孩子素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烧成这样都没人知道。
罗公公不免心疼起来,回过神来说:“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抬手制止他:“翁翁。”
随即站了起来,“先替朕宽衣吧。”
罗公公应了一声,继续服侍着皇帝更衣。
朱承启上身穿的中衣湿了半截,他侧过身子解开衣带,待中衣滑落下去,露出白瓷般的后背来。
可惜这白瓷也有瑕疵,在他的右肩下方半寸处匍匐着一条白色的小疤。疤虽不大,朱承启当初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彼时朱承启年方九岁,还未成为储君,每日与其他皇女一起上骑射课。
那日几个小皇女为了琐事,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趁师保不在打了起来,宫人们拉都拉不开。
朱承启不想惹事,也不想卷入女孩子们的纷争里,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却不知被谁从侧面推了一把,一个没站稳就撞到宁王的木剑上,与此同时齐王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皇女们见闯了大祸立马全散了,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永宣帝闻讯赶到时,看到正被昆君抱着哄的齐王。
永宣帝早年经历过姊妹阋墙,平生最厌的就是手足相残,看到自己的女儿们打成这样,顿时火冒三丈,命内臣将五皇女宁王和七皇女朱承启叫到跟前,同齐王一道跪下。
宁王作为在场所有皇女中最大的一个,没有制止妹妹们的纷争,反也插一脚,被永宣帝杖了五下。
继宁王双手揉着屁股被内侍搀到一旁后,朱承启很自觉地趴到刑凳上。
“你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女,却也跟着瞎胡闹,你可知错?”
朱承启背后在流血,生怕他母皇看到会看他的伤口,遂换了件玄色袍服来见永宣帝,此刻他趴在刑凳上,小拳头攥得铁紧,缓声央道:“儿臣知罪,还望母皇开恩,饶过儿臣。”
刑棍高高扬起,还是重重的打了下去,丝毫没有留情。
朱承启作为万众瞩目的唯一嫡皇女,比宁王多了受三棍,又不敢让太医看自己的剑伤,自己熬着烧了两日,也不准罗公公和帝君之外的人靠近他。
罗公公至今回忆起往事,心也隐隐作痛,他轻叹一声,抚着朱承启披散下来的墨发,透过角落的穿衣镜,看着皇帝温润的侧脸缓缓开口:“陛下都这么高了,也难怪臣老了。”
言语之间颇感欣慰,顿了顿复道:“老臣行将就木,忝说些托大卖老的话,臣看着您长大,陛下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福。譬如帝君,发生那种事,您仍是好吃好喝待着紫辰殿,隔日还去探望,只是那位却未必承情。”
“父君果然还挂心这桩事。”朱承启浅笑道。
公公马上低头,像是早有预料,从容回道:“是老臣多嘴,与太帝君无关,陛下不要多心才是。”
朱承启不去理会他,坐回龙座上兀自说道:“朕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但毕竟现在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朕自有分寸。”
说完不住的轻咳几下,抚着盘龙扶手,朱承启的目光都柔了几分。
“陛下,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摇头:“不用,朕睡一觉就好了,你只吩咐他们不要进来。”说这话,他躺到一旁的罗汉床上,闭目轻捶额角:“申时来叫朕。”
罗公公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给皇帝盖了毯子。
皇帝随手摘下腕上的佛珠,将它攥在手里,不再言语。
守门的宫人看到罗公公出来,连忙躬身撩开珠帘,低唤了一声:“罗公公。”
罗公公嗯了一声,“陛下在午歇,别去打扰。”
“小的明白。”
雨越下越大,不到酉时天已大黑。